對不對?
“張大勺”聽見這仨字兒就是一瞪眼。
寧衛民可沒想到“張大勺”沒往下說,反倒嗔怪上了。
“怎麼著?你這就心急了?心急可吃不了熱豆腐。少跟我來這套假招子,明著捧暗著催,你拿話稍打誰呢?我說的是廢話嗎?嫌我囉嗦啦?你想把買賣弄得是那麼回事,想菜色味道比彆家強,當然先得搞清楚什麼是宮廷菜。搞清楚哪兒容易犯錯才行啊。跟彆人我還不說這些呢……”
嘿,確實。
剛才聽了半天,寧衛民還真多少有點心急了。
就想趕緊直奔主題,得著到底怎麼提升菜品檔次的真經,所以才拿奉承當鞭子,趕羊似的暗中催了一道。
結果薑是老的辣,這老頭眼裡真不揉沙子,把他的這份小心思全被看破了。
得,這下尷尬了。
不用說,必須得趕緊打打馬虎眼,端正態度才行啊。
否則這老頭要是心裡不痛快就此打住,那他腸子不都得悔青了啊?
還沒等寧衛民琢磨好,到底該不該把廣告上的地址換地方,如果換又該換到哪兒去。
時間就到了邊家大喜的日子。
這個年頭,由於生活條件所限,還有舊日風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紅事兒、白事兒很少在外麵的飯館兒舉辦。
流水席還是最主要的形式,於是大雜院便經常成為舉行婚禮和設宴的場所。
還彆看大雜院住戶多,小房林立,院內非常擁擠,似乎辦喜事相當不便。
可實際上卻不是這樣。
因為真到了有某戶人家辦喜事兒的時候,一個院兒裡的鄰居們,無不會為這戶人家著想,也都一起跟著緊著忙和。
沒有人會安心待在一邊看熱鬨的,其儘心儘力的程度,絲毫不亞於為自己家裡辦事。
不為彆的,就因為這年頭沒人三天兩頭的老搬家。
每天進出院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們,心裡打著的譜兒,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輩子的。
今日幫人就是明天幫己啊,那還能不實心實意的幫忙嗎?
甚至平時哪怕積攢下什麼齟齬、矛盾,往往都會借助這樣的日子付之一笑,無形化解。
這就是當年解決鄰裡隔閡的最佳契機。
像1980年10月1日,扇兒胡同的2號院,邊家辦的這場婚禮就是如此。
作為鄰居,羅家、米家和康術德、寧衛民不但都送了禮。
而且是打從國慶節前頭幾天,便幫著邊家張羅忙乎起來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說羅家,剛得的大孫子可還沒出月科呢。
這年頭產假又少,按規定最多才給產婦十五天。
本身這一家子為了這大孫子和大兒媳婦的身子骨兒忙得不亦樂乎。
可考慮到邊家親戚少,邊大媽的為難處。
羅家大兒媳婦還是痛快應承下來,替邊家當這個“娶親太太”。
區裡糕點廠上班的羅師傅更是帶著大兒子一起動手,借用廠裡的烘爐,烤製出了五十斤“龍鳳喜餅”。
作為賀禮送給邊家。
這可給邊家全家喜壞了,因為既添了喜興,也實用啊。
作為回禮饋贈親友再合適不過了。
邊大爺受了禮物直說,“哎喲,真是辛苦您嘍。這可是市麵上已經找不著的東西了,沒想到孩子能有這個福氣。有您這‘正明齋’的手藝給戳著,那不但體麵、提氣、喜興,也是京城獨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倆孩子多謝您了。”
羅師傅則哈哈一笑,“您彆跟我客氣啊。不說咱們這麼多年了,應當應份。就按老話說,貨賣識家。這年頭,也就您還看得上我點手藝啦。您茲要滿意,我做著著就高興。說實話,老不做這東西了,也是難得過回癮哪。”
米家也一樣,米嬸兒不但幫著邊大媽給邊建軍兩口子縫了四鋪四蓋。
還利用副食店上班的優勢,幫著邊家用最實惠的價錢張羅了一係列的雞鴨魚肉米麵糖油。
光豬肉就給弄了半扇子來,暫時這些東西還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庫裡,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兒呢。
而寧衛民也做了一個小小的犧牲,把自家的小廚房騰了出來。
他和康術德這兩天就不動火了,這房就專門給邊家專門存放瓜果蔬菜各類雜物了。
開席那天,這小房也可當做專門沏茶倒水的茶房攤兒來用。
至於至關重要的廚師,則是康術德出麵請的老朋友,在門框胡同的“瑞賓樓”乾了多半輩子的劉師傅。
這位劉師傅今年已經六十五歲了,不但已經退休,而且派頭可真不小。
結婚前一天,劉師傅帶著倆徒弟來做準備工作,老京城人管這叫“落定”。
他那倆徒弟都是三四十歲的人了,一個挑著兩個木箱子,另一個背著個大包袱。
老頭兒前麵大搖大擺走了,倆徒弟老實頭一樣,亦步亦趨後頭跟著。
到了這兒,打開這些東西再一看。
箱子裡麵不但裝著做飯用的鍋,還有碗、盤、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夥。
包袱裡則是刀具,就更講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臉子刀,一把小刀。
羊臉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麼,切佐料使的。
此外還有一個鐵勺子,一個笊籬,把兒都長,還都是棗木把兒的。
棗木把兒硬啊,經燒,扛火,而且因為歲月的浸染,已經油亮油亮的,紅的就像燒著的火。
就這些家什,一看就透著專業。
隨後,就由這兩個徒弟開始在院裡砌爐灶、備菜等。
一位年輕的師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會便在院中砌成兩座爐灶。
備菜的師傅也非常利索,開始了準備工作,切肉,剁餡兒。
然後倆人一個收拾魚和雞鴨,另一個就起架油鍋,炸丸子。
什麼樣的丸子過油到七成,什麼樣的丸子過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過油的成熟都不一樣。
偏偏整個過程裡,這位劉師傅任何活兒他都不沾手,隻是和康術德一起坐在邊家喝茶抽煙。
然後跟主家兒一起看看廚房裡的東西,合計做什麼樣的席麵兒。
連看都沒去看院兒裡忙得一腦門子汗的倆徒弟。
等走的時候,邊家老兩口還是恭恭敬敬給劉師傅送了出來。
跟著轉身又一個勁兒的跟康術德作揖道謝。
就這景兒,看得院裡這些年輕人一個個直犯謎症。
誰都不知道這老頭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邊家老兩口這麼點頭哈腰的。
就連寧衛民和邊建功,他們倆湊一起時,也都小聲議論呢。
“至於的嘛,瑞賓樓的廚師?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褳火燒的嘛,怎麼看著都趕上皇上的廚子了?”
“是啊,這位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這個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龍肉味兒來?那倆徒弟還真這麼伺候他。這都什麼年代了?封建意識怎麼還這麼強啊……”
冷不防羅師傅聽見了,一人兒賞了一個腦瓢兒,跟著就擠兌他們倆。
“你們倆懂個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說其他,先瞅瞅外頭的行市,現在回來的知青們可都紮堆兒結婚呢,本來廚師就不好請啦。像這麼再行的好廚師就更能難找。人家劉師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們康大爺麵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說了,這褡褳火燒怎麼了?彆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嗎?那是口子廚獨有的吃食。滿京城你找去,隻有瑞賓樓一家會這手,為什麼?就因為這瑞賓樓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廚不開菜館的規矩,開飯館子的獨一家。”
“什麼是口子廚?又不知道了吧?告訴你們倆,那是咱京城隻跑大棚做宴席,專門忙和紅白喜事的廚師。自打解放以後,城裡講究移風易俗,紅白事簡辦,就沒有口子廚的容身之處了。所以如今也就這瑞賓樓一脈,才挑得起這紅白喜事的真正大梁來。也就是這劉師傅,才知道席麵怎麼編排。”
邊建功還有點不服氣。
“羅師傅您這話我就不明白啦。啊,合著其他飯館兒的廚師不是廚師。還非得這一脈才行。那他們怎麼不乾脆去人民大會堂做國宴啊?我就不信,他們真覺悟那麼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願為人民服務?”
“嘿,你小子,誠心抬杠啊?”
羅師傅一齜牙,開始教訓。
“你還甭說,其他飯館裡的廚子或許是有做菜水平比這位劉師傅高的,這我承認。可辦民間宴席可和國宴不一樣啊。辦得了國宴的真辦不了這婚宴。為什麼啊?差錢上了。”
“國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資都是專供的,什麼時候聽說過缺材料的。但劉師傅的本事就在這兒了。我過去就領教過一次口子廚的本事,十二道菜,這十二道菜什麼都沒有,除了豬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個味兒。這國宴的廚子行嗎?”
“最關鍵的,也是口子廚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義,能替主顧著想、周全,從不虧人。不但他們做出的菜善用材料,總比原定豐盛實惠,絕不會偷工減料。對於經濟不寬裕的人家,還能按事先講好的價錢酌情而定,想辦法周全主顧臉麵,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務。”
“像口子廚接活兒在商談的時候,必須當麵講妥席麵樣式,到底有魚蝦海參一檔,還是雞鴨魚一檔,又或是米粉肉、獅子頭、紅燜肘子之類。尤其必須說明是為得吃、好看,還是省錢,以決定具體做法。”
“常見的席麵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兩海”、“八大海一鍋子”、“花九件”、“四到底”之類。但再儉也就是以肉炒菜為主了,總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連這個錢也出不起的人又該怎麼辦呢?打個比方來說,一桌十人,每個人隻有館子裡吃盤炒餅的或是碗牛肉麵的錢。還能辦包席嗎?這種情況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臉紅,不好意思出口。
“我還告訴你們,隻要人頭夠多,你說出個具體錢數來。口子廚就應,而且還能把這樣的席麵辦得漂漂亮亮。要麼是四大盤肉炒菜、兩碗燴菜,一大盆湯、米飯、饅頭和花卷。要麼就是四大盤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醬、一碗肉片雞蛋打鹵,過水兒麵條管夠。”
“說白了,人家口子廚掙得錢,全憑手藝,從不浪費原材料上省。辦事原則永遠都是‘誰也甭虧了誰,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頭客。就為此,京城普通人家辦紅白事兒絕不找館子,而專找口子。換成飯館的廚子,你們說行啊……”
就這一席話,把寧衛民和邊建功全說沒聲了。
尤其是邊建功,一琢磨,剛才自己的話,還真是有點得便宜賣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