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人之所以苦惱,並不是因為情感的困擾,而是來自於欲壑難填。
要知道,不僅僅是物質,就連情感、安全、尊重、精神和事業,我們所需求的一切,其實都是**。
人要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不能滿足就會帶來痛苦失落,得到滿足就會讓人幸福快樂。
如果按照馬洛斯需求層次理論來看,能通過物質來滿足的需求,屬於最低層次。
所以往往在追求物質的階段,人反倒是最容易感受到生活中的美好和滋潤。
就像這年頭的孩子們一樣。
過年有肉肉吃,有新衣服穿,有壓祟錢拿,有鞭炮放,就美得冒泡。
恨不得從年初盼到年末的想要過年。
甚至大人們也一樣啊,隻要這一年手頭比去年寬裕,能稍微改善一下家裡的物質條件。
就會擁有無儘的喜樂和滿足。
所以完全可以這麼說,當三十年後的人們,懷念起八十年代初期,之所以認為那段時光是無比美好的。
即是因為我們整個國家的老百姓在改革開放過程裡,紛紛由貧轉富,的確獲取了許多物質財富。
也是因為當年的人們,的確計較的太少了。
同樣是這個除夕,開天辟地頭一次地。
寧衛民替煙酒店雇傭的譚大姐能讓她那兩條小狼一樣的兒女撒開了吃。
一盤炸花生米,和六個切好的鹵蛋,根本沒來得及上桌,就被倆孩子私分著吃完。
一大盆紅燒帶魚上來,幾雙筷子插下去,一會兒不見蹤影。
一隻清燉雞,又眼瞅著下去一半。
等兩個十幾歲的孩子又把一盤紅燒腔骨給吃下肚兒去。
他們才意猶未儘的打著滋潤的飽嗝兒。
麵對著接下來的上桌的炸丸子、粉蒸肉、溜肉段和雪白的饅頭,留戀不舍的乾瞪眼。
然後挨個對著媽媽說。
“媽,今年的年夜飯真香,您做的真好吃。可惜肚子飽了,竟然吃不下了……”
“媽,咱家都好幾年沒吃過這麼有油水的飯菜了。每年的年夜飯要是都能這麼豐盛就好了……”
看著兩個孩子亮晶晶的眼睛,譚大姐忍不住一手一個,把自己一雙兒女摟住。
眼淚,更不可抑製地奔流了出來。
“媽的運氣好,碰上好人了,遇到貴人了。媽一定好好乾活,讓你們再不用忍饑挨餓,每年都能吃上這麼豐盛的年夜飯。你們也得好好學習,給媽爭氣啊……”
和譚大姐的情況極為類似,作為縫紉社的最優秀的裁剪工,蘇錦的家裡今年也是大變樣。
這一年,蘇錦不但還清了家裡的債務,辦了同樣豐盛的年夜飯。
而且他還給父親、妹妹和自己,人人都做了一身新衣服。
這點對蘇家的意義原本其他人家更為重要。
因為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了,祖輩都是裁縫的蘇家人,就沒再穿過新衣服。
今年全是托了寧衛民的福,他們家才會打破了這個魔咒。
尤其是蘇錦的妹妹蘇繡,身為女孩,今年難得的彌補了從小到大缺少衣服的遺憾。
無論夏天的裙子,春秋的單衣,還是冬天的棉衣,她都有了新裝。
於是這個姑娘越變越漂亮,越發顯出一個花季少女的曼妙模樣了。
再不是往日用麵口袋做襯衣,把手絹連綴起來做裙子的寒酸行裝。
她能夠挺胸抬頭對生人了,再不似以前總是不敢抬頭,永遠做了虧心事的樣子。
對此,蘇錦的父親蘇慎針是這麼說的。
“雲想衣裳花想容。一件得體可心的衣裳,無需花費太多金錢。卻足能夠襯出一個人的氣質和心境,給人增加信心。你說重要不重要?多虧了你啊,兒子,全靠你這根頂梁柱,咱們的繡兒總算找到自信了。我的病也終於有了希望。隻是……這麼多年,苦了你啦……”
父親的誇獎讓蘇錦忽然想哭。
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沿著鼻梁流入嘴中,鹹而且苦澀。
說實話,他已經好久沒嘗過這滋味了,所以非常驚訝。
這幾年的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他都沒怎麼流過淚。
滿以為自己對流淚這種事已經麻木了。
而如今生活裡儘是好事,高興的事,根本就用不著眼淚啊。
他為什麼偏偏還哭了呢?
奇怪……
與譚大姐和蘇錦相比,顯然身為皮爾·卡頓服裝銷售人員的殷悅收入更高。
自打皮爾·卡頓服裝漲價以來,為保障服務質量的穩定。
哪怕寧衛民給建國門專營店先後增加了四個人手,致使“美純洋媚子”每個人接待的顧客量比過去減少了三分之一。
可她們四個人的收入仍然實現了大幅度增長。
說白了,就是乾的活兒輕鬆了,掙得錢還多了。
所以這個年,她家的情況還要更富足一些。
不但給家裡買了成堆的魚肉,買了一台大彩電,一台洗衣機。
給兩個弟弟每個人都買了新的衣服,新的書包,新的文具。
而且還給一手把他們姐弟仨拉扯大的奶奶買了個大金戒指。
“奶奶,您打開看看啊,我專門給您買的,好東西……”
獻寶的時候,殷悅故意含蓄著。
結果剛打開,金光一閃,滿頭白發的老太太就開始讚了。
“哎呀,我可有年頭沒見過這玩意了。哎喲,這還真是金的呀,怎麼這麼亮眼啊。這寫得什麼呀……什麼,什麼k?”
嘿,這下還真問住了。
殷悅想半天也說不出來,就隻能靠發明創造來胡編了。
“奶奶,這大概就是挺值錢的意思的吧。撲克牌裡老k不是最大的嗎?18個老k,那多值錢哪。”
“反正這是純金的。比您當年呀,為我們仨賣掉的那個還純、還沉呢。”
“怎麼樣?奶奶,您喜歡嗎?可惜啊,找不著和您當年那款式一模一樣的了。”
沒想到一番挺討喜的話,卻說得奶奶的老淚“噗嚕嚕”而下。
默默拿袖口擦了老半天,老太太才攥著孫女的手說,“好孩子,奶奶沒白疼你……沒想到……沒想到那麼久的事兒了,你還記得……”
和以上的這幾家人相比,張士慧的除夕夜倒也配得上他這個寧衛民合夥人的身份。
因為顯得更加鬨騰。
彆的不說,就憑他和劉煒敬,居然一起押著三輪車,給老丈人家運來了一套轉角沙發。
就夠引得左鄰右舍的矚目,幾乎半個樓的人要跟著來看熱鬨的了。
要知道,劉家可是在四層。
畢竟誰也沒見過,還有誰會在除夕這天買家具,還這麼大動乾戈往四樓搬運的。
得虧那沙發是一大三小,能組裝在一起的家具啊。
否則哪怕有三輪車夫幫手,也難以完成這麼具有挑戰性的搬運任務。
說實話,這趟活兒還不僅給小兩口累得夠嗆。
因為是“突然襲擊”,還打了張士慧的嶽父嶽母一個措手不及呢。
總之,這一家子人是手忙腳亂的好一通忙和,直到人人大汗淋漓,渾身通透。
才算把屋裡收拾出來一塊地方,湊合安置下這套大家夥。
等三輪車夫走了,大家都坐在沙發上休息的功夫,這老兩口當然就沒好氣的發問了。
“你們倆這鬨得是哪一出啊?好麼央兒的,乾嘛非今天送這麼套沙發來啊?”
“就是,這通折騰,瞧家裡亂乎的,把年夜飯都耽擱了……”
哪兒知道劉煒敬還一肚子氣呢。
爹媽不問還好,一過問,她直接就把張士慧給痛斥了一頓。
“還不賴他……就咱家這好女婿,今天去西單排隊……排隊買天福號的醬肘子去了。說您二老都愛吃,晚上啊……要給年夜飯添道硬菜。”
“本來呢……我還挺高興的,心說他還挺有心的。那買就買唄,買完回來不就得了。不……他非瞎逛。這一逛他就逛到西四家具店去了,還一眼就看上這轉角沙發了。”
“標價二百七十五……當時他這大笨蛋一摸兜,就掏錢給買下來,還雇了輛三輪車給拉回來了。結果可好啊,我們家那點兒地方哪兒放的下啊?這不就隻能重新再裝車,給您二老送來了。”
“合著就那拉三輪的合適了,本來今天就要價貴,平日兩三塊的活,他十塊跑一趟。再加上這一趟,人家一下午掙出了半拉月的錢,給這套沙發直接湊個整,成三百一套了。哎呀,彆提了,氣死我了……”
張士慧頗感尷尬,不過嘴上卻不肯認錯。
“誰笨蛋啊!你就說這沙發好不好看吧?這可是今年剛出來的款式,就跟那外國人家裡擺的一樣。我剛買回來的時候,你不也挺喜歡嗎?”
“沒地兒放歸沒地兒放,那不是我不會買東西,隻能說咱們沒福氣……不不,說明爸媽的福氣比咱們大。”
“你看,爸媽家擺上這樣的沙發,以後是願意坐著坐著,願意躺著躺著,多舒服!多氣派!對了,回頭我在給您二老買個單獨的玻璃茶幾擺在這兒,以後招待客人可就更像樣了……”
嘿,彆說,張士慧真會說好聽的,
這下劉煒敬爸媽不但氣消了,而且覺著白落一沙發挺合適,還樂了呢。
“對對,我看這沙發不錯。擱我們家挺合適……”
“哎,彆說,我這女婿眼力挺好啊,挺會挑東西……”
為此,痛失同盟軍的劉煒敬更氣得咬牙切齒。
“哎呀,爸、媽,你們怎麼還向著他說話啊。你們不知道,他太愛隨手亂花錢了。”
“家裡的家電多,也就罷了。他還能轉手賣出去。可那自行車,您說他買好幾輛都擱屋裡乾嘛啊?那都是新車啊,騎不了白白占地方,放院裡又怕淋雨的。”
“還有手表呢,男表女表,國內的國外的,機械的電子的,不同牌子都買了十幾塊了。他還買,他和我能有幾隻手啊,戴的過來嘛?”
這下劉煒敬的父母不能不讚成女兒的態度了。
老人嘛,那最講究勤儉持家。
“士慧啊,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能掙還得會花才行,你掙多少錢,過日子也不興這麼大手大腳的啊。你得為以後想想啊……”
“對嘛,有錢不置半年閒,你怎麼把老話都忘了?你買了用得上嗎?的用不上的彆老瞎買,你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張士慧額頭上抹了把汗,這次終於謙虛地低了頭。
“爸、媽,您們說的是。我接受批評,以後保證不再買自行車和手表了。不過既然買了嘛,當然不能就那麼白扔在家裡,還是得儘量排上用場。所以我打算過了年,就把家裡幾輛自行車和幾塊表送您這兒來,爸和媽,你們幫幫忙,替我用著吧……”
這下劉煒敬父母一起驚訝了。
“喲,你要給我們送來啊?”
“啊,誰用不是用啊,反正咱是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這……還是不合適。你們的貴重物品,還是你們自己保管吧,哪兒有老家這麼拿孩子東西的……”
“彆呀,爸媽,務必請二老幫我這個忙。我跟您們說實話把,其實我還想買輛摩托呢,您要不把自行車留下,我家裡也沒地方擱啊。那劉煒敬不得把我吃了啊……”
銀彈攻勢,典型的銀彈攻勢。
窮了半輩子的老兩口,有誰見過這樣送車送表的架勢?
那還不得把這樣大方的女婿愛到心裡去啊。
絕對向著啊。
至於女兒嗎?
反正自己親生的,受點委屈又能咋地?
彆廢話,廚房踏實乾活兒去吧,年夜飯還得做呢。
當然,那麼多受了寧衛民好處的人,那麼老些因他而改變生活處境的人。
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滿足和幸福的。
凡是總有個例外。
就比如說在黃化門的煙酒店後院裡,此時的“張大勺”,就正在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老淚縱橫,無比悲涼地喊著,“不肖子孫張銘武有負家學,給列祖列宗叩頭了……”
他的麵前牆上,掛著八個木牌子,兩個鐵牌子。
祭品異常豐富。
除了以魚、鴨、火鍋三大主要祭品。
此外另設菜肴八碗,以及十套筷子,酒盅。
如果有個張士慧的同齡人身在這裡,一定會為這副情景大感驚訝的。
那不但是因為早已因為移風易俗,消失多年的除夕祭祖行為,竟然於這裡再次重現。
更因為這種祭祖儀式也與約定俗成的儀式慣例,也有著許多不大對勁的地方。
就比如說,張大勺他祭拜的既不是祠堂圖,也非木主牌位。
而是十個燙麵字樣,滿漢雙文的進宮腰牌。
再比如說,張大勺擺出的這些祭祀用具雖然粗劣平常,但菜肴確實異香飄散,著實惹人垂涎啊。
仔細看的話,質地更是遠超任何人的想象。
就彆說滿京城的廚師了,哪怕就是溥儀的親弟弟在這兒,那也得驚著。
因為不但雞鴨魚肉,海參燕翅俱全。
甚至像京城早已絕跡多年的爐肉、清醬肉。
再沒有人會做奶油烏它,奶皮餑餑,這裡全有。
甚至有幾道菜肴,連他都未必見過。
這就像是把一百年前西太後壽膳房做出來的年夜飯,用時光穿梭的技術,挪到了這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