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裡的一切都是有因果關係的。
而且往往不會容你準備好了,才找上你的門兒。
所以彆看連房子這件事,康術德都沒拿定主意。
很快,又有一件相似的事兒攤到頭上了。
3月底的一天,已經扶正的街道辦主任李光東下了班兒,火急火燎的來找康術德。
說是發現了他的一部分私人物品,街道要按照政策歸還給他。
而且這事兒還必須得抓緊時間,東西得趕緊弄走才行。
今天來,就是是通知他趕緊找人、找車、找地方,儘快去拉東西的。
康術德當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更奇怪為什麼會這麼急呢?
等李主任喝了口茶,再具體一說,老爺子總算明白到底怎麼一回事兒。
居然由頭兒還是在上頭下令催促落實房屋政策上了。
敢情街道的管轄範圍裡,還有一排十幾間跟小禮堂式的房子。
那是屬於原先美以美會的財產,也就是附屬於珠市口教堂的房產。
解放之後本來是交由咱們國內的宗教團體負責管理的。
可後來到了特殊年月,就成了街道的雜物倉庫了。
既然現在屬於城市人口最難安置的時期,哪兒哪兒都缺房子。
人家宗教團體知道了上麵開始下文落實政策。
便主動找到房管所去打聽來了,問什麼時候能把房屋拿回來。
所以房管所認為這同樣屬於要優先落實的房產範疇。
就找到街道商量來了,希望能夠趕緊收拾一下,把這問題處理了。
李主任當然沒意見,他是七零年來街道工作的。
不知道前因後果,他腦子裡隻有個大概其的印象,知道那些房子是長期沒有人住的。
不但被斷了電,還掛著板兒,門上鎖著將軍不下馬的大鎖,貼著街道的封條。
這麼多年來,連修都沒修過,從外麵看都顯得陰森森的。
所以胡同裡的小孩兒都瞎傳那裡上吊死過人,是因為鬨鬼給封上的。
既然如今上頭有了政策,督促這件事,那就按政策辦唄。
應當應份,一點問題沒有啊。
而且打開看看,裡頭的東西如果要沒什麼用,乾脆賣了廢品,不還能換點經費補貼嗎?
就這樣,他滿應滿許,答應一個星期內就給騰空。
可結果倒好,他帶著人前去把鎖撬開後,打開房子一看,還麻煩了。
因為他萬萬沒想到,裡麵居然是滿滿騰騰的場麵。
放的哪兒是沒什麼用處的廢雜物啊?
細一看,居然全是需要歸還的私人物品。
好在賬冊也找著了,對照一清查,誰家的東西基本倒是都清楚。
但新的麻煩又出現了。
因為接到前前後後近二十年的人事更迭,變化實在不小。
當年的胡同住家兒,許多人已經搬走了,下落不知,也有一些人甚至是過世了。
所以這些東西怎麼處理,就很讓人頭疼了。
李主任不敢擅作主張,為此專門打電話請示上級。
上級發話,房要退,東西也要退。
如果東西短期內找不著主兒,無法歸還的,就暫時上繳吧,可以讓區裡代為保管。
那想想吧,這李主任還不得催著康術德,儘快把東西弄走啊?
春節前康術德,可剛剛帶著東西去李主任家裡拜過年。
就衝這份尊重,衝這份私交,那也得叮囑一番,不能讓老爺子犯糊塗,把時間不當回事啊。
李主任的不怕彆的,就怕真錯過這檔口,要再想從區裡再找回這些東西來絕對會費大周折。
不是不能了。可重新辦理手續那多麻煩啊?
就這樣,康術德跟寧衛民合計裡一下,第二天就弄了輛板兒車一起去小禮堂看了一眼。
原本想著,寧衛民不是在重文門旅館,用個杜撰的身份還租著一間房嗎?
實在不行,就把東西先拉旅館去存著,這也是個轍。
沒想到不看還好,這一看倆人可就都有點傻眼了。
因為到了地兒,街道負責看管庫房的人為他們打開了三間房的燈,然後說了一句,“你們倆隨便看吧,東西太多了,這幾間裡都是,我就不陪你們了……”就撒手不管了。
好嘛,連康術德自己都沒想到,他的東西大部分居然都在這兒呢。
而且堆在一起竟然會有那麼多。
重文門旅館那兒根本甭想了,擱不下。
都有些什麼呀?
足足兩間房都是舊日的大件兒家具。
條案、畫案、供桌、書桌、書架、掛屏、折屏、隔扇、花架、衣架、衣櫥、衣箱、立櫃、圈兒椅、官帽椅、八仙桌、博古架、羅漢床、洗臉架、梳妝台、大魚缸、落地大賞瓶……
還有一間房裡都是昔日的小件兒的擺設。
花觚、燭台、香爐、節盒、漆盒、撣瓶、料器、西瓜罐、冬瓜罐、將軍罐、茶葉罐、瓷凳子、瓷枕頭、瓷帽筒、筆筒筆洗、茶壺茶碗、花盆算盤、酒杯酒壺、洋鐵爐子、西洋座鐘……
而這還隻是明麵兒上看得見的。
此外,還有十幾個用粉筆寫著編碼的大躺箱也是康術德的呢。
好家夥啊!好東西是真不老少!
簡直跟到了拍攝民國電影電視劇的道具庫房裡似的。
毫無疑問,康術德此時激動不已的心情,那必然來自於對這些老物件的依戀和懷念。
彆看這些東西落滿灰塵和蛛絲,難尋出一絲亮色,一看就是許久無人動過的。
可他卻一點也不顧及灰塵沾滿雙手。
看看這個,摸摸那個,兩隻手哆嗦不止。
什麼叫睹物思人啊?
通過對這些東西的觸摸,往昔的日子似乎又近在眼前了。
特彆是一旦念及家人妻小的樣子,老爺子更禁不住熱淚盈眶……
至於寧衛民,他滿心的驚訝,卻主要是針對這些器物的數量、體積和成色了。
出於好奇,他也不由自主的跑到東西堆裡驗看。
先是吹吹灰,抱起那最顯眼的將軍罐。
倒過來一看,好嘛,果然是乾隆朝的琺琅彩。
再弄過來那個撣瓶……
這個是差了點,可也是鹹豐年的東西,而且彩蝶百果的畫法不俗,也算個物件。
這一摞盤子可瞅著彆扭,怎麼像……
嘿,還真是日本玩意!
可這倒是怪了。
老爺子明明最討厭日本人,怎麼還會有這些寫著“有田燒”的日本瓷器呢?
寧衛民本想開口問問。
可當他拿著東西回過頭來,看熬康術德已經淚眼朦朧的唏噓樣子,又馬上換了打算。
他放下東西,不好意思再打擾師父了。
便一個人悄無聲息的出了門兒,又鑽進了大件兒家具的房裡。
而這一看,他心裡就像“蹭”地一下著了火,溫度再次升高。
敢情他進屋之後,直接奔著一個大畫案就去了。
那畫桌長度足有三四米,他迫不及待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眼前的灰。
隻見桌麵上平極了,顏色溫潤,圖形如行雲流水,還有“鬼臉兒”,怎麼看怎麼都像黃花梨。
跟著搬下來一個最小的供桌,發現花紋雕飾極其細膩精美,而且顏色深沉油亮,像極了紫檀木。
這一下他再也忍不住了,差點沒樂出屁來。
因為這些東西在他的眼裡那就是錢哪。
他都不用細算,就能估摸出個大概其,知道哪怕按當下的賤價,這些東西要加起來也過萬了。
他心說了,師父就是師父啊。
老爺子這點家當錯不了,絕對趕上地主老財家了,保準兒都是好東西。
沒想到,我還有這個命!
一不留神嘿,竟然還成個富二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