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村慘案發生之後,劉子魁滿腦子都是報仇雪恨的念頭。
他渾渾噩噩了好幾天,在和馬家兄弟一起收斂埋葬了鄉親們燒焦的遺骸後,他就跑到鄰縣尋找部隊,想要當兵打鬼子。
可八路軍的一位連長覺得他年紀小,勸他先回家,等長大了再來。
“我哪還有家啊!”
劉子魁的眼淚一下子流下來了,哭著講述鬼子屠村的經過。
連隊指導員在旁邊聽到他說,鬼子曾讓村民假扮八路軍戰士,跪成一排拍了照片,敏銳察覺到這些信息的價值。
他們商量一番後,立刻安排戰士護送劉子魁去駐紮在鹽村的團部,找一個名叫王茂生的乾部報到。
王茂生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樣貌清瘦戴著小圓框眼鏡,留著偏分“洋頭”發型,說話也帶著些書生氣,目前在團政治宣傳部下屬的新聞股擔任股長。
因為他之前在北平參加過“一二·九運動”,有過印傳單和報紙的經驗,所以在根據地創辦報紙的擔子就落在他的肩上,眼下正忙著給報紙創刊號撰稿。
當他在破廟裡聽了劉子魁的講述後,激動地掏出一份敵偽報紙:“你說的,是不是這個?”
這是東原縣地下黨組織送來的敵偽報紙,上麵全是鼓吹、美化日本侵略政策的反動內容,這一期的醒目位置放了大照片,宣傳日本人圍剿八路軍取得重大勝利。
劉子魁不識字,但他一眼就認出了黑白照片上的五爺爺、趙二伯等人,哭著說出了他們的名字和慘死的經過。
王茂生趕緊給他擦淚:“孩子,你說的這些很重要,你慢慢講,我要一筆一筆全都記下來。”
他說要把真相發表到自己的報紙上,讓淪陷區的國人認清楚鬼子真麵目。
劉子魁不懂報紙,隻是一個勁兒地請求王茂生給他支槍去打鬼子報仇。
“糊塗,你知不知道你剛剛講的這些有多重要?我們把它記錄下來,再印到報紙上讓老百姓看到,一旦激發他們同仇敵愾的抗日熱情,比你殺十個、一百個、一千個鬼子都更有價值!”
王茂生情緒激動,沒跟劉子魁說幾句話就開始伏案寫稿。
劉子魁不識字,加上這段時間連續奔波極度疲乏,很快就趴在桌邊睡著了。
睡夢裡他看見母親坐在鏊子前攤煎餅,剛揭下來的熱煎餅柔軟堅韌香甜無比,他忍不住卷了一張又一張,這時候姐姐突然出現,寵溺地彈了他一個腦瓜崩……
“哎呦!”
腦門生疼,劉子魁一下子彈起身子,才看見王茂生端來一碗稀粥和兩張煎餅:“餓了吧,先吃飯,吃飽了給我乾點活。”
原來剛才的一切都是夢啊。
劉子魁眼圈紅了,默默端起碗喝粥,大顆大顆的淚珠忍不住往下掉。
王茂生歎了口氣,摘下眼鏡擦了擦,繼續埋頭乾他的工作,跟著部隊打鬼子,誰身上沒有一筆血債呢,他也一樣,隻不過眼下不是悲傷的時候,他要儘快把任務完成。
他花了一個下午寫出了通訊稿,想要印刷成報紙發散出去可不容易,部隊之前突圍的時候損失了許多輜重設備,他問遍了團部、師部才湊齊了一套蠟紙油印的設備,隻能先用這種土辦法解決燃眉之急。
所謂蠟紙油印就是先在鋼板上鋪上一張蠟紙,用鐵筆在蠟紙上謄抄文章刻畫圖案做成版樣,再將蠟紙覆蓋在普通紙上加以固定,最後利用油滾反複塗抹,讓油墨從蠟紙的筆畫孔洞間滲透,最終印刷在普通紙上。
這種土法印刷費時費力並且很考驗專注力,在謄抄文章的時候稍微一走神寫錯了重要內容或者刻壞了蠟紙,就隻能換一張從頭再來。
即便王茂生好不容易把六七千字內容的蠟紙版樣製作好,推刷油滾的時候又考驗技巧,力道小了油墨不均勻,印出來的內容斑斑駁駁,力道大了又容易損壞蠟紙,搞不好又要重新謄抄製作。
他自己也不算熟練工,一邊摸索一邊總結經驗,劉子魁在旁邊打下手,遞東西釘框架,好奇這東西的工作原理。
兩人從中午忙到天黑,重刻了5張蠟紙才印出了八開兩版、勉強稱之為報紙的東西。
劉子魁看看桌上排版精致、裁切齊整的敵偽報紙,再瞅瞅自己印的這份字跡歪歪扭扭、紙張粗糙還帶著毛邊的單頁,實在難以理解:“這就是你說的報紙?這玩意兒真的比打鬼子還重要?”
“你不懂,這是我們黨團結人民、打擊敵人的利器!法蘭西皇帝拿破侖曾經說過,一支筆頂得上三千支毛瑟槍,在我看來,咱們這張報紙能抵十萬兵!”
王茂生意氣風發,揮斥方遒。
劉子魁在旁邊隻是疑惑:“法蘭西是哪朝的皇帝?沒聽說過。”
“???”
王茂生哭笑不得,隻好給他解釋法蘭西是一個國家,是歐洲的國家,歐洲是什麼概念等等。
可劉子魁還是搞不懂:“這法蘭西皇帝好奇怪,說話為什麼要拿個破輪子?”
“……”
眉梢亂跳、青筋凸起,王茂生忍不住暴聲咆哮:“你能不能把重點放在後麵?我說咱們這張報紙,我們的報紙能頂十萬兵,十萬兵!”
說完他摔門而出,拿這兩張報樣去找首長請示工作。
劉子魁還不熟悉部隊駐地的規矩,老實待在破廟裡收拾了一個地鋪,他全身上下一無所有,就去院子裡抱了些秫秸、麥秸鋪在牆角,打算靠這個地鋪先湊合著睡一宿。
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王茂生帶著兩碗大鍋菜回來,晚上居然也和他一起打地鋪,人家貢獻出了自己薄薄的行軍被,半夜裡還時不時幫他掖被子。
一絲溫暖由衷而生,劉子魁知道自己跟對人了。
第二天他乾活格外賣力,一刻不停地推動油滾,把定稿的報樣印出了幾百份。
他不認識字,隻看得報頭上的“遊擊報”三個大字感覺親切,卻不知道在報紙上有創刊宣言,有闡明八路軍勝利突圍的社論,還有以他的口吻講述的母親、姐姐、鄉鄰慘遭殺害的一幕,用以控訴日本人犯下的累累罪行。
而這些報紙,就在當天的“遊擊乾部培訓班”上分發給參會人員。
會場裡鴉雀無聲,一股壓抑的悲憤情緒在指戰員之間蔓延,不知道是誰先起了頭,義憤填膺地舉起拳頭,嗷嗷叫著要打回去,給死難鄉親們報仇!
劉子魁站在王茂生的身後,看著滿會場的昂然戰意,忽然有點懂了:“如果這就是印報紙的作用,那或許將來真能頂得上十萬雄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