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頂上的兩名玩家被這一幕驚呆,表情凝固了一瞬,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發生的事情。
就……就這麼殺了?
那一片範圍近十隻青血甲蟲,哪怕最頂尖的攻塔隊來了也要對付好一會兒,但那個人隻是一個眼神,這些青血甲蟲連慘叫聲都沒有發出來,便化作了灰燼,如同從未出現過一樣。他們甚至沒看到那個人影有什麼動作,就好像……在路邊走路時隨手踩死幾隻螞蟻。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自己的呆滯和不可置信,不約而同地低頭揉了揉眼,再朝那裡看去。
……誒,人呢?
此時下方空空如也,隻剩下破碎的路燈還在忽明忽滅的閃爍,如果不是青血甲蟲化作的灰燼還鋪在水泥地上,他們還以為自己剛才看到的隻是一場幻覺。
“你看清他的樣子了嗎?”
沉默片刻後,一個玩家問。
另一人搖搖頭:“沒看清……但是看身形,應該挺年輕的樣子。”
“我都懷疑我看錯了……”
那玩家摸了摸腦袋,“現在怎麼辦?我感覺那個人……很危險的。”
另一人思考片刻,“先彙報給異務局吧,現在先解決眼前的危機最重要。”
……
嗒。
顧承意懷中抱著方景,身形出現在彆墅的院子裡,他落地的動作很輕,也很穩,隻有微末的落地聲輕響。
方景雙眼閉著,身體有規律的起伏著,下頜微仰,輕柔的鼻息吐在顧承意的手臂上。
雖然身上的衣服破破的,價格不菲的定製西裝此時已經跟乞丐裝無異,但有顧承意在方景戒指上留下的禁製,他的傷勢很輕。
之所以會昏迷不醒,隻是因為顧承意在出現的時候放出了神念,強行讓他睡著了。
顧承意也不確定方景有沒有看到他的臉,但是在他的神念乾擾影響下,就算方景看到了,醒來以後也不會記得,隻會留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
在九殿十劫中,顧承意的神念強度和運用方式不算強,不過同為九殿十劫的【幻客】林惑心和他頗為熟稔,這麼多年,還是學到了點東西的。
一抬頭,發現彆墅的門都沒有關,大門敞開著,玄關的鞋子散亂,隱約還能看見客廳的桌子上擺著一碗麵。
顧承意甚至能想象到方景原本在家裡吃著飯,等著他回來,聽到裂隙出現的消息,著急忙慌地拿起外套出門,胡亂穿了雙鞋,甚至連門都忘記關的樣子。
還真是……
他斂了斂目光,進門,把方景放到沙發上,蓋了條毯子,也沒上樓,隻是在旁邊坐著,端詳著方景的睡顏。
“裂隙出現了。”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顧承意回頭,看到黑貓碎蒼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來了,輕巧地從窗台跳進來,尾巴輕輕甩動。
“嗯,我知道。”
“……你又知道了。”
“剛從外麵回來。”
“哦。”
碎蒼晃了晃尾巴,看到躺在沙發上了方景,一愣:“啊呀,你的小寵物受傷了?”
顧承意撇嘴,“什麼寵物……這是我老公。”
“差不多得了。”
碎蒼嗤了一下,“我知道你不想再管永靈世界的事,但都已經來了這麼久了,你也該玩夠了吧,和人類過家家這種事……真的很無聊。”
見顧承意不說話,碎蒼又接著道:“我調查了,你上次說的陰濁龍的事情……確實有人在企圖複蘇陰濁龍的神魂,不管是永靈世界和這個世界的接駁,還是這次裂隙的出現,都和陰濁龍有關。看來,我們不在的這段時間,永靈世界也不安分……”
“不是過家家。”
碎蒼說著,突然聽到顧承意冒出來這麼一句。
它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不是,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啊……還有,你不會真的跟一個人類產生了什麼感情吧?彆逗我笑了,你可是武神殿殿主,不管你接不接受,你都是那個殺名遠揚的武神顧離……真把自己當顧承意了?”
顧承意的目光從方景臉上移開,回頭,和碎蒼對視。
“那隻是……設定。”
顧承意認真道:“而非真的我。”
自永靈世界破裂虛空,穿過天外天,來到永靈之外的藍星,顧承意便知道了真相。
他所在的世界,隻是一款遊戲。
這並不是什麼聽完之後,用一句“哦,原來如此”便能帶過的消息。當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顧承意的內心是迷茫的。
一個在自己的世界生活了上百年的人,得知了自己的世界竟是虛假的,於是連帶著此前百年的人生也就沒有了意義。
他自認的那些努力,於屍山血海殺出的武道,與其他人的恩仇糾葛,甚至幼年時,顧家村一夜之間被屠戮殆儘的仇恨與絕望,一切種種,不過是遊戲裡輕描淡寫的代碼,一串輕飄飄的設定,當遊戲被創造設定出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就被無形的手掌控,擺弄。
世界是構造的,過往是虛幻的,就連他的性格,喜惡,也是被塑造設定的。
他有時候也後悔邁出了那一步,身處永靈世界,或許他活得無知,但有一段屬於他自己的人生,即便是被操縱的人生。在他離開了永靈,自天外天離開後,他便是唯一一個,與其他降臨藍星的生物不同的,真正意義上“走出”遊戲的人。
他因此成為了一個“空白”的人。這與失憶不同,失憶的人沒有過往,隻有當下與未來。但他有屬於自己的虛假過往,這虛假的過往塑造了另一種,他真切地知道並不屬於自己的人格,宛如精神病院裡猛然清醒的患者,既有新的自我,又無法摒棄癲狂的另一個自我。
這其中的痛苦與迷惘,隻有顧承意自己知道,旁人無法感同身受。
顧承意垂眸,看著沙發上沉睡的方景。
他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一天。
在荒涼廢棄的遊樂場裡,周遭空無一人,野草肆意生長,溫柔又冰冷的夕陽餘暉,以及身處迷茫,不知該往何處而去的顧承意。
“夕陽很漂亮,對吧?”
身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帶著低沉的磁性,很好聽。他回頭,看到的就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抱歉,有點冒昧。我不是壞人。”
對方朝顧承意露出一個笑容,“我是過來考察的,正好看到你,這裡很少能看見有人來,所以比較好奇。”
“以前我父親經常帶我來這裡。”
他順著顧承意的目光朝天空看去,“這個角度看夕陽是最漂亮的,你很會選。”
在交談中,顧承意知道對方買下了這座廢棄的遊樂場,準備建新的項目工程,今天是特地過來考察的,
“這裡要拆了嗎?”顧承意問他。
“不完全是。”
他說,“比起拆掉重建這種說法……我覺得用‘給它一個新的開始’來形容,會更浪漫一點。”
顧承意偏了偏頭,“很狡猾的說辭。”
男人英俊的眉眼掠過笑意,“土地就在這裡,不管在上麵建造什麼,重建還是毀滅,還是無人光顧,都不會影響到這裡能看到漂亮的夕陽。就像你之所以坐在這裡,肯定不是為了已經開不動的摩天輪不是嗎。”
顧承意思考了一下,點點頭,算是認同。
下一秒,對方已經在旁邊的長椅坐下,遞給顧承意一根棒棒糖,“今天兒童節,朋友給的。吃嗎?”
顧承意愣了一下,下意識伸手接過。
“這麼沒有防備心的人,也是很難見到了。”
男人朝他眨了眨眼,“不怕下毒?”
顧承意剝開包裝,心想你要能毒到我,也算你有本事。
棒棒糖是草莓味的,撕開包裝後,露出紅彤彤的本體,像血液在空氣中綻開顏色。這種顏色對顧承意來說很熟悉,當它出現時,往往伴隨著刺鼻的腥血味。
顧承意猶豫一下,放進嘴裡。
是甜的。
“我叫方景。”
男人輕輕咳嗽一聲,似乎假裝不經意,但眼底還是透出一絲緊張,“你叫什麼?”
“……”
“我不是壞人。”
方景說,“怎麼說呢……就是,我們可以認識一下嗎?”
“……顧承意。”
顧承意定定地看了他一秒,才緩緩開口,“我叫顧承意。”
夕陽的餘韻裡,如夢境般色彩斑斕的遊樂設施,像一場將碎未碎的夢境,男人和青年就這樣坐在長椅上,定格在這片被夕陽染金、天空作畫的場景中。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黑貓碎蒼的聲音將顧承意的思緒拉了回來,“就算你不聞不問,永靈世界總會有徹底來臨的一天,就像今天的裂隙一樣……彆忘了,你在永靈世界的仇人可不少呢,就算你不怕,你的寵……老公,你總要顧及的吧?”
顧承意眸光微斂。
時至今日,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初的迷惘與不安,其實已經不剩下多少了。
他學會了追劇,學會了玩遊戲,喜歡上了各種甜品和垃圾食品,各種弱智短視頻,愛玩莫名其名的破梗,不管是碎蒼還是其他人,都覺得這是“不務正業”,或者“自甘墮落”的表現。
但顧承意知道,這對他來說,意義是不一樣的。
不是因為人設,也不是因為某些被捏造出來的喜好,這是真真切切的,屬於他的喜好。它們是不屬於武神顧離,隻屬於顧承意的喜好。
在烤肉店,他和方景說的話,與其說是想讓方景來救他,倒不如說是顧承意想確認些什麼。
直到他看到方景出現在那裡。
即便他隻是個普通人,即便前方到處都是恐怖的怪物,即便他的力量渺小如螻蟻,即便可能因此送命……但他還是出現在了那裡。
隻是因為顧承意在那裡,所以他就去了。
那一瞬間,顧承意的心情相當複雜,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除了憤怒和心疼,甚至還有一點小小的得意在——你看,真實的我,也是有人在熱烈地用生命在愛著的。
他對夏正陽說的那句,“這是你們的世界”,的確是他真實所想。即便在這裡生活,他也從不認為這是屬於他的世界。
永靈世界也不是。
看著沙發上的方景,顧承意有點想通了。
他的世界……
是“有方景在的世界”。
“你去哪裡?”
黑貓碎蒼喋喋不休說了半天,下一秒見到顧承意突然站起來往外走,連忙問道。
“去裂隙。”顧承意說。
貓貓不解,“不是剛從那回來嗎,還去乾嘛?”
顧承意回頭看了它一眼,揚了揚嘴角,丟下一句話,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去殺它們全家。”
碎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