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山暉是大楚的戶部尚書。
身為王妃的宋明稚,在正式場合遇到他,隻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擔心日後再見麵時,被杜山暉認出自己,宋明稚刻意隱藏起了自己原本的聲音,朝對方道:“嚴元博一黨,要殺馮榮貴滅口。”
天邊又響起了春雷:“轟隆——”
暗房之中,慕厭舟緩緩斂眉。
眸中沒有半點意外。
杜山暉則攥緊手心,追問道:“你這究竟是從何而知?”
宋明稚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而是輕咳了兩聲,直接開口:“今日傍晚,戌時前後,嚴元博的人會去馮家,殺了馮榮貴,順帶放火,對外稱他咳咳……是畏罪自儘。若不想此事成為無頭案,就此不了了之,那便速速將此事,轉告給齊王。”
宋明稚的語氣格外平靜,聽不出半點情緒。
尚書府內的下人雖然不多。
但是難保不會有人在此時,來正房內找人。宋明稚說完這句話後,立刻轉身朝著門外而去。見此情形,杜山暉終是沒有忍住,朝他道:“等等,你怎麼知道我會將此事告訴齊王殿下——”
頭戴帷帽的男子,腳步一頓,丟下一句:“大人無須知道這些。”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你——”
杜山暉不禁上前,朝著窗戶外看了出去:樹上新生的綠葉,被雨水打得劈啪作響,院內的積水正湍急地流向窪地,不遠處,還有侍從正打著傘朝此處而來。
一切如常……
方才那人的身影,轉眼便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
杜山暉的心臟,不禁重重一沉。
他迅速關上窗,轉過身去,朝著暗房內問:“……殿下,您看此事?”
方才那人不但知道嚴元博等人的私密計劃。甚至還知道殿下的機密,與自己能聯係到殿下一事。想到這裡……就連見識過各種大場麵的杜山暉,心中都瞬間沒了底。
慕厭舟的眼中,早已沒了笑意。
他緩緩地站起了身道:“動手,保馮榮貴。”
殿下行事一向很謹慎。
杜山暉被他嚇了一跳:“可是,方才那人不但身份不明,並且連半點的證據都沒有啊!”
慕厭舟垂眸,懶聲道:“的確。”
說話間,他已從暗房中走了出來。
人生在世,並不是每一件事,都能有十足把握。
有的時候……
就是需要放手一搏,賭一把。
話音落下,慕厭舟已撐起雨傘,緩緩地步入了雨幕之中。同時,抬起頭,看向了天際……傾盆大雨中,崇京的天,隻剩下鉛白的一片。
方才那人過度平靜,沒有絲毫情緒的聲線,與他斷斷續續的輕咳聲一道,再次浮現在了慕厭舟的耳邊。
……會是誰呢。
相比起馮榮貴的事。
此時,他似乎對方才那個男子,更有興趣。
大雨終於停了下來。
宋明稚天還沒亮就離開了王府。
回到酌花院的時候,方才巳時。
居住在王府,宋明稚並不需要“晨昏定省”,一向都是睡到自然醒的。而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酌花院內的下人,也逐漸摸清了他的習慣:宋明稚不需要下人伺候自己洗漱更衣,也不喜歡有人在一大清早的時候,打擾他休息。
因此——
直到宋明稚無聲無息地回到酌花院。
換下素衣帷帽,吩咐侍從備好衣物,院子裡這才逐漸有了動靜。
一盞茶的時間過後。
宋明稚終於散開長發,赤著腳,步入了冒著嫋嫋熱氣的湯池中——不同於徽鳴堂,酌花院依地勢所建,結構並沒有那麼規整。除了正廳以外,隻有東、西兩間房,一邊住人,一邊則為白玉砌成的湯池。
湯池下有一條暗渠,與酌花院中的溫泉相連,池內的水,都是從那裡引入屋內的。
而水中也因此也浮了一層淺紅的落花。
“咳咳咳……”
溫熱的泉水將宋明稚裹了起來。
並於刹那之間,驅散了他身體裡的寒氣,宋明稚不禁輕歎了一口氣,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自己能做的事,已經全部做完。
剩下的就交給齊王殿下了……
若是能夠早早鏟除奸黨。
大楚一定不會再因天災,而流民遍地,甚至危及朝堂、天下。或許,還能提前鏟除禍根,避免百年之後的割據混戰,再度上演。
撲通,撲通——
宋明稚涼了多日的心。
終於隨著溫泉水一道,暖了回來。
這回,自己總能看到殿下大殺四方了吧!
……
嚴元博已經發了話。
手下定要儘心竭力,保證此事萬無一失。
酉時六刻,陽青坊,馮家。
如今馮榮貴已被停職查辦,他雖然還沒有被下獄,但是已經被限製,不能離開自家府邸。
身為“奸黨”一員,馮榮貴身邊的人,或多或少都與嚴元博有聯係。知道自身處境的他,已經有幾天幾夜沒能闔上眼。昨晚,他終於下定決心喝了一壺悶酒,睡了這幾日來的第一場整覺。
此時,宿醉在床的馮榮貴,完全沒有意識到:備受自己信任的管家,與家中一部分護衛,已經在暗中收到了來自嚴元博的命令,即將殺他滅口。
馮家後院。
大雨方歇,屋簷還在滴水。
一名穿著褚衣的中年男子,正伴著“嘀嗒”的水聲,低聲朝身邊的幾人吩咐道,“你們幾個先去東院,鎖住所有房門,再給每一間房子,都澆上麻油,”接著,又轉過身去,朝著另外那幾個人道,“你們隨我過來,處理馮榮貴。”
馮家的東院,是馮榮貴的兒子住的地方。擔心馮榮貴已提前將這件事泄露給他,嚴元博特意吩咐他們,定要斬草除根。將人鎖住,再放火燒府。
周圍人迅速應下:“是!”
話音落下,便提著麻油,消失在了後院中。
而身著褚衣的中年男子,也在此刻打了一個手勢:“好,剩下的人,全部隨我走。”
說著,他便自身旁,提起了刀來。
然而,就在這時——
屋脊之上,忽然傳來一陣細響。
男子下意識抬頭朝著上方看去,還不等他看清頭頂發生了什麼,便見十餘名黑衣人,從天而降。
沒有時間多想。
他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
握緊手中的刀,高聲道:“殺了他們——”
話音未落,已帶人衝了上去。
“是!”
寒光劈碎了天邊的晚霞。
濃重的血腥氣瞬間壓過了滿院花草的清香,撲麵而來。
刹那間,殺氣衝天。
……
暴雨洗淨了滿城的鉛華。
天邊的濃雲,似火一般,燒了起來。
坊市中,行人踏著石板走出了家門,靜謐中,還沒有人發覺……崇京的某一處,此刻早已血流成河。
身著黑衣的侍從殺儘了馮府的奸黨。
收走麻油之後,將酒還未醒馮榮貴,擄出了家門,朝著崇京城東邊的“平喜坊”而去——這是崇京城內最大的一座城坊,裡麵居住的人,都是普通百姓。
崇京城修建於前朝,幾經戰火。
未經修葺的平喜坊,內部街道曲折狹窄,兩邊都是略顯破舊,且擁擠的民居。不怎麼熟悉此地的人,一旦走進平喜坊內,沒有一兩個時辰,都難出去。
慕厭舟早已在暗中,於平喜坊內買下了一座民居。
此刻,他手下侍從正朝著那裡而去:
“這邊走——”
“你們速速斷後!”
“大家當心一點,有人跟來了!”
馮家並沒有按照計劃燃起大火,嚴元博派去負責盯梢的手下,發現異樣以後,第一時間便與齊王的人纏鬥在了一起。不同於負責放火的護衛、家丁,這幾個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一番打鬥過後。
竟然還有幾人,一路隱匿身形,追到了平喜坊裡麵來。
侍從對視一眼,立刻兵分兩路,一半帶著馮榮貴朝著民居而去,另一半則留在這裡,負責斷後:“是!”
平喜坊內人員太過密集,不宜久戰。
兵戈相撞生出的脆響,瞬間便填滿了整條小巷,有侍從於刀光劍影中窺見……遠處,又追兵聽到聲音,朝此處趕了過來。
這裡距離齊王的民居,隻有不足百丈的距離。
事態不妙!
平喜坊的那一頭。
羽箭劃破了長空,刺向此處。
而就在侍從咬緊了牙關,做好準備,要與這群人同歸於儘之時——
一道淺青的身影,忽如冽風,從平喜坊的那頭,降了下來:“列陣,勿使一人逃脫!”
他手握長劍。
臉上還戴著一副銀質的麵具。
話音落下那一瞬,他已手起劍落,將麵前的羽箭,震成了兩半。
侍從不禁瞪大雙眼:“——您?!”
齊王殿下竟然來了!
“彆廢話。”
平喜坊內殺聲震天。
巷道兩頭的人,皆已退無可退。
話音落下的同一時間,慕厭舟已手持長劍,朝著巷道另一頭而去。見狀,侍從也對視一眼,咬牙隨他一道,衝了上去。
雨珠自屋簷上滾了下來。
在石板的凹痕中,積攢成一攤。
劍光閃爍間。
不消片刻,便有鮮血溶入水中,染紅了整條小巷。
飛濺在了慕厭舟的肩頭。
戶部官員馮榮貴府上血流成河,短短的一個傍晚,便有三十餘人死於他府中。而原本在接受調查的馮榮貴本人,更是不知下落、生死不明。
就在事情發生的第一時間。
消息傳入鳳安宮,天子震怒。
當晚,京城戒嚴。
……
廖文柏的父親,負責率軍,保證崇京城的外部安全。而皇城內部的禁軍,則全歸大皇子“梁王”慕思安掌管。今日這件重案,也暫時由他負責。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春風撩過院中的花樹,撩得桃花輕顫,似碎瓊亂玉,拂麵而來。
酌花院內卻空無一人。
猜到今天有大事發生,宋明稚一大早,便屏退了身邊所有侍從,繞過了王府內的守衛,悄然無息地守在了徽鳴堂外……事情尚未塵埃落定,宋明稚始終有一些放心不下。
“嘚嘚,嘚嘚——”
馬蹄聲驚醒了長夜。
徽鳴堂正對著王府那扇朱紅色的大門。
隱匿在徽鳴堂前那棵大樹上的宋明稚,遠遠便看見——
有近百名禁軍正手握火把、披堅執銳,穿過瑤光坊,直奔著齊王府而來。火光明滅,霎時間便照亮了大半條街巷。轉眼之間,禁軍已到院前。
此時正在門前,高聲道:
“今日傍晚,有數名凶犯,於戶部馮榮貴府中大肆屠戮,致使多人喪命,並將馮榮貴擄走,至今他仍下落不明。我等奉皇命,挨家逐戶於京中搜查,凡有阻攔者,格殺勿論!”
齊王殿下出手了。
宋明稚:“……!”
這一回自己賭對了。
雖然早已經有了預料,但聽到這裡,宋明稚的心仍不受控製地重重顫了一下。
可是,還不等他激動,宋明稚又見——
元九走上前去,同禁軍說了句什麼。
對方再次開口,朝府內道:“……今日這些凶犯,一口氣殺了四十多個人,如今仍逍遙法外,誰都不知道凶犯現在是否還在京城內。吾等搜查王府,也是為了齊王殿下,還有王妃的安全著想。”
元九似乎是在阻攔他……
為首的禁軍,卻覥著臉道:“您說,萬一凶犯慌不擇路,藏進了齊王府,那多危險啊?”他一邊說話,一邊從袖內掏出了一隻雕有金龍的禦令。
——這是那昏君方才所賜。
在這禁軍的軟硬兼施之下,元九隻得讓步。
宋明稚遠遠地看到……
齊王府的大門緩緩敞了開來。
完了。
齊王殿下還沒回來!
宋明稚瞬間咬緊了牙關。
京中的那群紈絝都知道:
齊王雖有“朽木”之名,但是作為賢平皇後所出的皇子,他才是最名正言順的太子人選。正是因此,大皇子一直都將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處處都在針對著他。
一身赤黃錦袍、身騎棕馬的慕思安,緊跟在禁軍的背後,來到了齊王府中,帶人直奔著徽鳴堂而來。
宋明稚緩緩自樹上撤了下來……
大皇子自然沒本事識破齊王的計劃。
他這一回,八成隻是想借這個機會,搜查一下齊王府邸。無論能不能找到有價值的東西,慕思安都能借此機會,膈應一下齊王。
宋明稚:“……!”
這回不會被他瞎貓撞上死耗子了吧?
簇簇火把照得王府夜如白晝。
此地不宜久留——
宋明稚迅速屏息凝神,朝酌花院而去。
忙亂中他聽到,慕思安手下的禁軍,走進了徽鳴堂之中。幾息後,那禁軍突然衝出了門,高聲道:“啟稟殿下,齊王他不在徽鳴堂!”
……
上百名禁軍入府。
並隨慕思安一道,攪亂了此處。
齊王府內人心惶惶。
唯獨酌花院裡麵,寂若無人。
宋明稚沒有點燈。
此時,他正獨自站在院門邊,耐心聽著王府裡麵的動靜。
霧氣暈開了滿院月光,融進了他的眼底。宋明稚的睫毛,不禁輕輕地顫了一下。
今天晚上,崇京戒嚴。
坊市關門、百姓歸家,無論是誰,都不能在街道上自由活動。
俗話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齊王不在府中,原本就說不過去。更彆說那昏君一向防備著他,此事若傳到禦前,恐怕會生出不小的波瀾。
酌花院外,喧鬨聲越來越大。
慕思安帶人搜完了徽鳴堂後,竟又率領禁軍,來到了酌花院外——
此時,他正在不遠處,得意揚揚道:
“我聽人說……”
“三弟似乎很喜歡他這個王妃。”
“你們說,他今晚不在徽鳴堂,該不會是在王妃這裡吧?”
情況不妙。
宋明稚輕抵在門扇上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地泛起了白。
他猶豫片刻,決定退回屋內。
然而,就在倏忽之間:
宋明稚正欲轉身,耳畔竟忽地生出“砰”一陣輕響。
酌花院的門突然敞了開來——
夜風穿過院門,卷起了一地的落花。
來人一襲青衫,隱沒月色,衣襟不知何時染血,落下斑斑紅痕,如桃花紛紛揚揚,傾灑肩頭。
他鎖骨畔的箭傷還在滲著血珠。
縱是眉目含笑,天生一副薄情風流相,仍不掩滿身凜冽殺氣。
宋明稚的心沉沉墜地。
他下意識合起了院門,警惕地看向院門:“……殿下?”
慕厭舟如初見那日般,將手指抵在唇邊:“噓。”
禁軍已經來到了院外。
火光透過院門的縫隙,照了進來。
眨眼之間,慕厭舟已經脫下了他身上那件血衣。
並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鉗住宋明稚的手腕,擁著他一道,倒向了樹下的溫泉。
“嘩——”
世界驟然翻轉,泉水漫了上來。
兩人的氣息驀地糾纏在了一起。
“!!!”
純金的臂環,被水流帶到了手畔。
玉色的衣袍,在刹那間變得淩亂,宋明稚的身體也如被電到般,重重地顫了一下。
酌花院大門外。
元九正最後一搏道:“王妃雖是男子,但是怎麼說也是殿下的弟媳,弟媳的房中怎能…能隨意進去呢?還望梁王殿下三思啊!”
他想借這個理由攔下慕思安。
等到明天一早,再一口咬定,齊王今晚就在酌花院。
但慕思安並不是講禮法的人。
“倘若凶犯匿藏於酌花院中,傷到了三弟,這個責任究竟誰能承擔?”慕思安一邊說,一邊步步逼近,“還是說……三弟他今晚壓根就不在此處?”
接著,立刻有人搭腔道:“今晚府內人聲嘈雜,齊王殿下就算真的在酌花院裡,也該聽到,且有所反應了吧?”
慕思安輕蔑地笑了一聲。
話音落下,便繞過元九,勢在必行道:“都給本王搜!”
禁軍隨即領命:“——是,殿下!”
說著,便朝著院門處而來。
酌花院內。
水花飛濺,熱氣氤氳。
慕厭舟緩緩垂下了眼眸。
月光下……
宋明稚的皮膚細若白瓷,唯獨手腕上慢慢多出了一抹曖昧的紅痕。此時,他正屏息望向院門,纖長的脖頸則蒼白裸露於自己眼底,隨著呼吸的節奏輕輕顫抖。
似乎在誘惑人,將他扼於指間。
慕厭舟的視線舔過宋明稚脖頸。
末了,徐徐抬起手來……
一切皆在刹那之間。
酌花院外,燈火通明。
大皇子已派禁軍上前,撞向院門。
沒有時間再糾結。
宋明稚狠狠咬牙,驀地轉過身去:“殿下!”
眼下事態緊急,自己必須證明殿下今夜一直在府內。
慕厭舟的手指輕輕地晃了一下,他順勢將一縷長發,撩到了宋明稚的耳後:“怎麼?”
宋明稚深吸一口氣:“放心,我懂。”
危難當前……
不就是打個掩護嗎?
大家都是男子,沒什麼大不了。
宋明稚果斷抬起手臂,主動攀上慕厭舟的脖頸,遮起他身前的箭傷,同時悄聲道,“ 我可以替您做證……”繼而抬眸,看向他的眼底:“殿下今夜就在酌花院內,除此之外,哪裡都沒有去過。”
月光蕩開了慕厭舟眼底的笑意。
他倏地用力,一手覆便住宋明稚的腰背,懶聲道:“不夠。”
……不夠?
未等宋明稚理解他的意思。
慕厭舟已抬手,剝下了他肩上的那片衣袍。
末了,於他耳畔,低聲道:“唐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