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這麼多年來……
眾人頭回見到慕厭舟如此認真的模樣。
他倚坐在木椅上,唇角還噙著一抹笑,此時,正悠悠道:
“……那年阿稚的父親,帶著述蘭國的使團,來中原商討通商一事,他也跟著一道來了崇京。彼時正是上元佳節,崇京城內比肩接踵,阿稚一不小心,便在賞花燈的時候與家人走散。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被一個人牙子帶到了街角。”
慕厭舟說到這裡,突然頓了一頓。
接著,陰惻惻地補了一句:“說不定會被賣到醉影樓去,我早就說,醉影樓的那個老板,定不是什麼好人。”
尤建安默默道:“可是醉影樓裡麵都是姑娘……”
慕厭舟睜開眼,將他白了回去:“少說兩句。”
春風裹著落花飄進了徽鳴堂中。
慕厭舟抬手,接過一瓣,笑道:“路見不平,本王自然要拔刀相助,當時便讓身邊侍衛,將那人牙子扭送到了官府。然後牽著他,將他送到了驛館。”
他停頓片刻,遺憾道:“可惜,當時愛妃還不怎麼會說官話,他雖然嘟囔了一路,但我隻聽懂,他說自己是從述蘭國來的……”
尤建安呆呆地點了點頭:“所以齊王殿下當時也沒能知道他的名字。”
怪不得兩人現在才相認……
慕厭舟自然道:“是啊。”
見慕厭舟說到這裡便不再繼續。
聽了一半的尤建安忍不住追問:“所以,王妃手中的鈴鐺又是從何而來的?”
“哦,這個啊,”慕厭舟搖了搖手中的鈴鐺,含著笑道,“是當時隨手解下來係給他的,隻要戴上鈴鐺,就走不丟了。”
中原有給孩童係鈴鐺的習俗,既有“避邪保平安”的一絲,還能借助聲音,判斷他的大致位置,防止孩童不慎走丟。
想到這裡,慕厭舟忽然搖著頭笑道:“你看,直到現在,阿稚行走動作時,仍沒有什麼聲音。”
這群紈絝公子平日裡除了正事不做,乾什麼都異常起勁。聽到這裡之後,也不知究竟是誰,下意識多問了一句:“然後呢?”
“然後……”
慕厭舟收起了鈴鐺,緩緩地坐直了身,一口氣道:“然後……自然是,愛妃將本王放在心中,記掛多年。為了我們能長長久久、恩恩愛愛,你們快回憶近來的朝堂大事,有多少就給我寫多少啊。”
說著,便將蘸滿墨汁的毛筆,塞到了他的手中——
“若是感動,就動手吧。”
圖窮匕見!
眾人不禁哀號一聲。
如喪考妣地提起筆,被慕厭舟注視著坐回原位,絞儘腦汁,回憶了起來。
戌時,月上柳梢頭。
慕厭舟終於發慈悲,將眾人打包,送回了家中。
繼而派人去酌花院,將宋明稚接到了書房裡來,邀請他來檢查自己今日的“功課”如何——
宋明稚輕輕抬了手,觸向了徽鳴堂的屋門,還沒來得及將它推開,便聽耳邊傳來了一陣“叮當”脆響——徽鳴堂前那一扇雕花漆門上麵,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掛了一隻金燦燦的鈴鐺。
……大楚什麼時候多了這樣的風俗?
還不等宋明稚確定,慕厭舟的聲音,已從徽鳴堂的那頭傳了過來:“近來,朝堂上最大的事件,便是戶部的受賄案……”
宋明稚:“!”
他下意識轉過了身,朝著屋內看去。
——徽鳴堂東梢間的蓮紋地磚之上,宣紙已堆積如山,每一張紙上,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此時慕厭舟正倚靠在桌邊,借著蒙蒙的燭火,隨手翻看著手邊的紙張。
同時,隨口朝宋明稚道:“父皇好像很生氣,將過陣子的萬壽節,都忘到了一邊去。”
說完,便放下手中的紙,朝宋明稚笑了起來。
這群紈絝雖然不學無術,不過沒有一個是白丁。
他們有的在朝掛著閒職,有的仍在被逼著入仕,最差的……也在家人的耳濡目染之下,聽來了不少有關朝堂的大事小情。今日,這幾人不約而同地在紙上寫了同樣的一件事。
慕厭舟隨手拉出了一條凳子:“坐。”
宋明稚也沒有同他客氣,坐下之後,便問他:“可是牽連杜大人受罰那件事?”
“對,”慕厭舟放下了手中的紙張,總結道,“父皇近來正在徹查吏部受賄案,這事……聽他們幾人的意思,似乎是一樁冤案。 ”
宋明稚隨手拿起了一張紙:“這樣啊……”
接著,一邊假裝翻閱一邊仔細回憶了起來。
曆史上,杜大人回家之後,躺了還沒幾日,便因為傷情惡化,而不治身亡。奸黨則緊隨其後,將自己的人推到了‘戶部尚書’的位置上,並毀屍滅跡,徹底將這樁冤案壓了下來。
要不是慕厭舟在登基以後,第一時間徹查此事,處理相關人等,它或許會就此被掩埋在曆史的塵埃下,再也沒有人記得。
慕厭舟放下了手裡麵的紙張,狀似隨意道:“杜大人真是厲害,如今他的傷還沒有養好,已急著回戶部報到了,說是要查清楚此事才能放心回家躺著。”
宋明稚翻紙的動作隨之一頓。
那日在醉影樓裡看到的場景,瞬間便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怪不得馮榮貴急著為自己梳絡關係。
他的危機感並沒有出錯:
奸黨的確早已做好準備,卸磨殺驢。
曆史上,慕厭舟登基徹查此事之時,他們不僅將黑鍋,全都扣在了馮榮貴一個人的頭上,甚至還曾暗殺馮榮貴,試圖製造他畏罪自殺的假象。
月光穿過窗縫落在了宋明稚的臉上。
照亮了他霧藍的雙眼,與思索時微微蹙起的眉。
慕厭舟發現……
相比起觀察自己,宋明稚這個疑似奸細,今日似乎更加在意朝堂上的事。
他緩緩用手指在桌上輕點了兩下,突然開口道,“朝堂之事果然很複雜,”繼而,湊到宋明稚的身邊,感歎道,“所以……果然還是躺在家裡麵,少摻和一點為好。”
“你說對吧?”
這樣的話,如今刺激不到他一點——
宋明稚緩緩低頭,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幾息後,竟然讚同道:“殿下說得對。”
慕厭舟不可置信:“說,說得對?”
他立刻站直身來,抽走了宋明稚手中的那張紙:“宋明稚你怎麼這麼快就不在意我了,怎麼,你也覺得我沒希望了嗎?”
宋明稚抬起了頭。
月光落在他眼底,藍藍的湖水中,突然多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看來殿下已不排斥了解朝堂之事了,那麼今天晚上……殿下與其閒著,還不如想想若此事真是冤案,後續又會如何?”
說著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慕厭舟瞪大了眼睛道:“哦,我懂了——”他恍然大悟道,“你這是激將法,對吧?”
宋明稚顧左右而言他,不去看慕厭舟的眼睛:“殿下,時間已經不早了。”
此時,明月早已高懸。
宋明稚不想再多耽擱慕厭舟的時間,說完正事,便欲向他行禮退出徽鳴堂。怎料,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耳邊竟突然傳來了一陣“叮當”的輕響聲……
雖隻有一瞬便消失,但還是沒能逃過宋明稚的耳朵。
這是什麼動靜?
宋明稚下意識蹙眉,朝著門外看了過去——
月光照亮了絹紗窗,窗外有一道黑影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閃了過去。
對方的身形極其輕巧,雖然不能說是一等一的高手,但是與一般的暗衛已無兩樣。
身為暗衛,宋明稚對此再有經驗不過,不過是在刹那之間,他便意識到……方才有人在門外,想要偷聽自己和齊王殿下在說什麼!
但那人顯然沒有想到,慕厭舟今日在門上掛了一隻鈴鐺,他雖然發現得很及時,到底還是不慎觸了一下。
慕厭舟目光一晦:“怎麼了?”
話音未落,宋明稚已經走到了門口處。
——此時,那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顯然是極其了解王府內的院落、布局。
齊王殿下似乎沒有聽到屋外的動靜?
見狀,宋明稚也沒有打草驚蛇,“……我方才突然聽到了一陣鈴聲,”他輕輕地將手從門框上放了下來,抬頭看向門頂,試圖轉移話題道,“殿下為什麼要在這裡掛隻鈴鐺?”
“哦,八成是風吹的吧。”
慕厭舟抬手搖了搖門上的鈴鐺。
並隨著“叮叮當當”的聲響道:“我發現,我小的時候,似乎還挺聰明的。”
宋明稚不明所以:“……聰明?”
慕厭舟笑了起來:“誰讓你走路一直沒有聲音,有了鈴鐺,要是你來找我,我就能聽到了。”
這時,忽有一陣夜風,吹響了門上的那隻鈴鐺,慕厭舟的話音還沒有落下,又隨著“叮叮當當”的聲響,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了一隻小鈴鐺拈在指間:“之前的那個鈴鐺舊了,這是我今日找人現打的。”
金燦燦的小鈴鐺上,還係著一根紅繩,隨手一搖,便會發出不大不小的輕響。
——既不刺耳,又能提醒人它的存在。
宋明稚不自覺向後退去。
然而,還沒有退出門外,手腕便落在了慕厭舟的掌心裡:“這個很適合愛妃這種走路沒有聲音的人。”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已輕輕將鈴鐺係在了宋明稚的腕上。
“怎麼樣,這個禮物不錯吧?”
宋明稚晃了晃手腕,欲言又止——
這種小鈴鐺,怎麼可能防得住自己?
回到酌花院後隨便塞一點棉花就好了。
宋明稚從容答道:“謝殿下的禮物,我會收好的。”
說著,便欲向他行禮,退出徽鳴堂。
慕厭舟看出了他想做什麼:“等等,先彆著急——”
宋明稚不解道:“殿下?”
慕厭舟仍然沒有鬆開手。
他輕握著宋明稚的手腕,看著對方的眼睛道,略為無奈道:“你現在可沒有小的時候有禮貌。”
宋明稚不由一頓:“……禮貌?”
自己方才不是已經謝過殿下了嗎,難不成要回禮?
夜風吹下一朵桃花,墜在了宋明稚的睫毛之上。
不等他想清楚該如何道謝,慕厭舟已輕歎一聲,垂眸看向他的眼底:“你怎麼不像小時候一樣。”
“……說謝謝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