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影樓內,羯鼓聲雖仍未停。
但是眾人的視線早不知何時,偷偷落在了水月閣之前。
暗衛一向獨來獨往,宋明稚向來都少與人有肢體接觸……眾目睽睽之下,他的呼吸不由一滯,手腕也隨之微微地顫了一下:“……!”
這一切皆落在了慕厭舟指間。
他轉過身,壓低了聲音,輕輕地朝著宋明稚輕喚了一聲:“愛妃?”
宋明稚蜷了蜷手指……
自己絕對不能在外,拂了齊王殿下的麵子。
他默默地移開視線,強裝鎮定地點了點頭道:“殿下,我們回府吧。”
“自然。”
慕厭舟攥緊了他的手腕。
轉過身,朝著珈洛笑道:“本王和阿稚今晚就不再多打擾洛老板了,我們改天再敘吧。”
說完,便於眾人注視中,輕輕地拉著宋明稚,走下了醉影樓。
紈絝甲乙丙丁:“?”
幾人不由一愣,撒腿便跟了上去:“齊王殿下,等等我——”
夜風吹透了單薄的春衫。
如今天氣尚未完全轉暖,慕厭舟走出醉影樓後,便先扶著宋明稚,坐上了馬車。接著,回過頭,便朝著燈火通明的醉影樓道:“一身銅臭氣,庸俗。”
緊隨其後的廖文柏:“啊?”
等等,殿下說的該不會是剛剛的那個西域人吧!
他不是方才還一臉沉穩嗎。
不等廖文柏確定自己有沒有誤會,慕厭舟又道:“不過是會說兩句述蘭話而已,除此之外,泯然眾人。”
說著,便轉回了身,準備上馬車。
此時,其餘紈絝也已離開醉影樓,氣喘籲籲地停在了馬車前。也不知是哪個酒勁還沒散的,聽到他這句話後,口無遮攔地來了一句:“齊王殿下這是吃醋,酸了嗎……”
話音還沒完全落下,便見慕厭舟動作一頓,不屑道:“酸什麼酸?我才是他的夫君。”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登上了馬車。
彩飾金漆的馬車緩緩駛出了南市,將眾人拋在了醉影樓下。
廖文柏幾人回過頭便看見,此時,正有一堆人假借著喝酒,暗戳戳地看著齊王的熱鬨!
完蛋了——
殿下的一世英名,怕是徹底毀了。
……
馬車穩穩地向王府駛去。
車內,宋明稚正襟危坐,正欲向慕厭舟解釋今天的事情。
卻見對方一上車,便嚴肅地看向自己:“你說……”
宋明稚當即認真道:“殿下請講。”
慕厭舟垂下了眼眸,深深地看向他眼底:“你說,述蘭話好學嗎?”
宋明稚:“……?”
宋明稚花了一整晚時間。
方才強行將醉影樓的事,壓在了心底,重新冷靜了下來……
次日早,崇京細雨如絲。
宋明稚幾乎一晚沒有睡,起來後便坐在妝奩前,一邊束發,一邊仔細思考起了昨日聽來的消息。既然珈洛確定,這種蠱並未經商路流入中原,那麼殿下體內的蠱蟲,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阿琅將早膳端進了屋內,此時他正一邊布著膳,一邊在嘴裡念叨著:“崇京的雨究竟什麼時候能下夠,來這裡還不到一個月,竟然有大半個月時間都在下著雨……我記得在述蘭的時候,春季可從不會像現在這樣。”
宋明稚起身朝桌邊而去:“再過一個月便好了。”
還未適應中原生活的阿琅,不禁輕歎了一口氣,嘟嘟囔囔道:“都怪述蘭王,若不是他……公子現在說不定還好好地待在述蘭呢!”
宋明稚雖然也是述蘭人,但是自幼生活在中原的他,對述蘭的曆史與政事並沒有太深的了解。因此,宋明稚也是最近這一段時間,才從阿琅的抱怨中拚湊出來——
如今的述蘭王能夠繼位,全都靠中原王朝出兵支持,幫他平定內亂。
正是因此,他繼位以後,不但將朝貢,由兩年一貢改成了一年一貢,甚至還不斷從西域各地,搜羅珍寶、美人,一股腦地進獻到那昏君手中。
原主好歹是一名小貴族。
能被送到崇京當齊王妃,一半靠那老皇帝亂點鴛鴦譜,另外的一半,便靠他這股什麼都送的勁頭。
宋明稚緩緩坐在了桌邊,然而,半晌都沒有拿起筷子,他不由喃喃道:“述蘭王,進獻……”
阿琅歪了歪頭:“公子,怎麼了?”
宋明稚忽然睜大了雙眼,難得失態道:“我明白了——”
他“砰”的一聲,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心跳也瞬間加快了幾拍。
既然蠱蟲不是通過商路傳到中原來的,那麼它會不會是……由述蘭王進獻到中原來的?!
宋明稚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阿琅被他嚇了一跳,差一點便將手中的湯碗丟在了地上:“公子明白什麼了?”
宋明稚立刻咬牙冷靜了下來。
他朝阿琅搖了搖頭——
如今蠱母八字還沒有一撇,殿下可能中了蠱毒的這件事,還不能告訴身邊的人。
“……沒什麼大事,”宋明稚話鋒一轉,朝他道,“哦,對了,我有一件事,需要你過兩天,替我跑上一趟。”
阿琅的注意力果然被他轉走了:“公子請吩咐。”
宋明稚重新拿起了筷子,麵不改色地吩咐道:“屆時,去南市最大的那一家金店一趟,替我取回鈴鐺,順便問問老板,可有查出這鈴鐺的來曆。”
宋明稚的相貌與發色,實在是太過顯眼。
經過了昨天晚上的那件事情以後,他隻得暫時取消出府的計劃,將取鈴鐺的任務,交給到阿琅的手中。
阿琅忙道:“是,公子。”
春雨綿綿打濕了枝上的桃花。
臨窗而坐的宋明稚,身上也沾染了幾分寒意。
見狀,阿琅立刻上前去關窗。
宋明稚則緩緩地垂下了眼簾……
如果蠱蟲真的是述蘭王進獻而來,那麼給齊王殿下種蠱的人,隻可能是……他的父皇,那個老昏君!
見驥一毛,不知其狀。
宋明稚的心隨即一沉。
他恍然間意識到……自己或許一開始就想錯了。
來自後世的自己,太過依賴已知的曆史。
齊王殿下的繼位,有沒有可能,並沒有像曆史記載的那樣的一帆風順?
……
齊王府,徽鳴堂。
慕厭舟正提著筆,坐在長桌前。
元九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又默默地看了看他手下的那本《治世方略》,不禁在心中,暗道了一聲“佩服”,有這樣的毅力陪王妃演戲,還有什麼事情做不成?
不愧是殿下!
他偷摸將視線落在紙上,正欲仔細看慕厭舟究竟抄了多少。還沒有看清楚什麼,便聽見一陣腳步聲,穿過正廳,停在了不遠處:“啟稟殿下,昨日之事,吾等已經查清。”
慕厭舟沒有抬頭:“所以愛妃為何背著本王偷偷去見男人。”
元九:“咳咳咳……!”
慕厭舟手指一頓:“哦,說習慣了。”
元九默默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直跟在齊王身邊,看著他虛與委蛇的元九,頭一回不安,生出了懷疑——殿下再這麼演下去,真的不會有一天,將他自己給演進去嗎?
侍從同樣很震驚。
他“吾等,吾等”了小半天,都沒能說出一個整句來。
——慕厭舟帶人去了醉影樓,雖然沒有見到預想中的“接應”,但是他也並沒有讓這群人,白白跑一趟。
昨天晚上,慕厭舟回府以後,侍從立刻進樓見了珈洛。不願意惹上麻煩的他,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儘,三下五除二便將宋明稚來找自己做什麼,招了個乾乾淨淨。
侍從終於整理好了心情:“回殿下的話,珈洛說昨日王妃去找他,是想要通過他尋找一種蠱母……”
慕厭舟突然放下了筆。
他緩緩眯了眯眼:“什麼蠱母?”
凝在筆尖的墨汁,“啪”的一聲滴在了紙上,瞬間便留下了一道醒目的墨痕。
侍從立刻低下頭,一邊回憶一邊道:“是……一種以酒為食的蠱蟲的蠱母。”
徽鳴堂內突然靜了下來。
站在慕厭舟背後的元九,不自覺瞪大了雙眼。
蠱母!
殿下自六年前,中蠱時起,便在暗地裡尋找起了蠱母,但始終不得頭緒,隻大約猜到,這蠱蟲應當是從西域而來。他也曾試著從醉影樓下手,然而,醉影樓對中原人極其戒備,表麵更是與普通的酒樓,沒有任何區彆。
最重要的是……那個名叫“珈洛”的人,當年並不在大楚!
甚至於,他們完全不知道有這個人存在。
一番尋找過後,隻得無功而返。
元九震驚道:“王妃他……”
王妃他不但能進入醉影樓內,甚至還清楚,珈洛有這個本事!
慕厭舟的眼中難得沒了笑意:“可有搜查。”
侍從立刻道:“有有!吾等昨天夜裡,便從珈洛的身上,搜出了來自王府內的夜明珠,這也正好對上了他口中的‘酬勞’。”
慕厭舟緩緩點頭:“好,我知道了。”
侍從行禮退出了徽鳴堂。
元九擦掉了額間的冷汗,咬牙不可置信道:“王妃竟然看出您中了蠱。”
若不是王妃看出了這一點……
蠱毒的事,單憑珈洛自己,是編不出來的。
慕厭舟慢慢垂下了眼眸,看向手邊的《治世方略》,沉默片刻,方才喃喃道:“他為何要找蠱母呢……”
元九也忍不住低下了頭去。
是啊,王妃圖什麼呢……
幾息後,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瞪大了眼睛——
王妃他,他總不能是真的在意殿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