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好久不見?”
他們前天才在一張餐桌上吃過飯,書舒起初沒反應過來,正要打趣時間幾時通貨膨脹了,話未出口,操縱手柄的動作後知後覺停住了。
沉默片刻。
“你想起來了,裴渡。”她用的陳述句口吻。
“嗯。”
“…多少。”
“全部。”
此時此刻,電話兩端是兩個再無錯頻的人。
“音音,對不起。”裴渡沉靜的歉疚聲傳來,他對書舒道:“竹北區彆墅那晚,你曾好奇問我,對流星許下了什麼心願。”
他說:“是希望你開心。”
那種遠離所有陰霾與包袱,從此無拘無束,真正意義上的開心。
“我違背了我許下的心願。”他的聲音低下來,又道了遍歉:“對不起音音,和我沾上邊,讓你傷心了那麼多。”
“女兒的事,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打這個電話時,裴渡就已在去往療養院的路上。
如周至的父親周士義所說,在找到周士義那刻,裴渡就知曉了女兒到裴家究竟是誰的手筆。
一場火過去,算是將療養院的一棟樓給燒毀了,但對裴謙卻沒造成什麼影響,他被提前好生地護送了出來,這會兒正端坐在另一棟樓奢華的臥房內悠閒泡著茶,渾身沒有半絲狼狽之狀。
管家林德厚雙膝跪在地板上,一副負荊請罪的懺悔模樣。
“先生,都是我的錯。”
“我當初不應該顧念那點手足之情,百般求您留下了我的侄子,若非如此,也就不會有今日這遭,您責罰我吧!”
“阿德,地板硌腳,起來吧。”裴謙仔細地進行著衝泡茶葉的流程,語氣從容平和,並無生氣的意思:“既有當日,我便得做好會有今日的準備,責罰你不過於事無補。”
“該來的總避免不了。”
話方落,門外響起匆忙阻攔之聲。
“老先生驚嚇過度,已經躺下休息了,您不能進——”
話未說完,門被一把推開,兩個身形強壯的男子踏入,兩步後,停在門邊,為身後的人開路。
裴謙抬頭望去,就對上雙漆黑冷刻的眼。
“阿渡來了。”裴謙微微一笑,仿佛沒瞧見自己房間大半夜被闖入這回事,臉上是和煦之色,招呼起裴渡道:“來得巧了,茶正泡好,坐下嘗嘗?”
裴謙微側頭,眼神示意了下還跪著的林德厚,林德厚當即起身,低眉順眼退至裴謙身後。
裴渡與裴謙各坐一方。
“君山銀針。”裴謙向裴渡介紹起杯中茶,介紹完不知想起什麼,頗覺神奇地挑起眉:“更巧了,又是君山銀針呐,阿渡,你瞧著這場景有沒有種昔日的熟悉感?”
昔日——即十幾年前裴謙將裴渡喊到辦公室,揭開裴渡底牌的那日,裴謙泡的茶也是君山銀針,兩人也是如這般麵對麵而坐。
他這話表明的意思是他清楚眼前的裴渡已經找回了所有丟失的記憶。
接完裴渡電話的當晚,書舒做起了夢。
重生以來做過的夢有許多,當意識昏沉又清醒地陷入夢境時,她甚至有種輕車熟路的感覺。
首先感受到的是隔著眼皮也覺得刺目的光。
書舒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站在一扇弧形落地窗前,身後是間極為寬敞裝潢大氣的辦公室。
毫無印象的陌生地方。
隱約中,書舒聽到有人在說話。
“你究竟,想做什麼。”低磁暗含著緊繃的男聲 。
裴渡的聲音。
書舒一愣,循聲走去,果然看見了裴渡,男生五官標誌,清雋的眉眼間透出乾淨的少年感,那是……以前的裴渡。
坐在桌對麵的人自稱是裴渡的爺爺,兩人之間的氛圍相當差勁,他們的談話內容自然也不會愉快到哪裡去。
“阿渡,我給你時間去處理和那個女孩子的關係。”
裴謙倒掉裴渡麵前冷掉的茶,又給裴渡重新倒了一杯。
“但我耐心多的前提是你良好的態度,出自你手的這份項目書,把裡麵的問題一一修正,我希望看到它正式投放後的結果是盈利的。”
“還有,把茶喝了。”
裴謙語氣淡淡衝裴渡命令。
他要的裴渡的態度就是裴渡把不願碰的杯子端起來,把不願喝的茶喝下,把用來試圖逃脫裴家的底牌自己親手撕爛。
這是什麼夢……
是以前真實存在過發生過的事情嗎。
如果是——怎麼說呢,書舒並不意外,她知道的,裴渡跟她分手是出於某種迫不得已。
空氣中的氧氣分子消耗殆儘般稀薄。
最終,裴渡端起了那隻質地細膩如玉的茶杯,男生手背筋骨似是緊繃到極致,他仰頭,將茶灌進口中。
君山銀針,名茶,書舒卻隻看到他妥協做為人擺布的傀儡的麻木。
接下來的畫麵就像是點播回放,是他們分手的畫麵,夢的主角不是書舒,她作為一個旁觀者,目睹著他們冷戰,吵架,質問,然後破裂。
“她”走了。
視角還停留在彆墅內,書舒看到了那時她離開後發生的事情,記憶裡放狠話放得特彆溜的人,在下一刻,肩膀顫動起來。
他哭了,看上去好難過。
書舒怔愣,她從沒見過裴渡掉眼淚,忽地,腦海中的記憶庫像是擁有搜索功能,自動調試到某一幀畫麵。
是裴渡開始反常前一天的夜裡,他從陽台外進來,眼睛紅紅的,他說是風太冷被吹的。
原來,是哭過了麼。
從那天起,如裴謙所願,裴渡擔起“裴家繼承人”的身份,他將那個項目修正得完美無缺,僅用半年時間就得到股東們的認可,順利邁進了董事會。
他的權重越來越高,休息的時間卻越來越少,性子也越來越冷,像個無知無覺的機器人,沒日沒夜的運作也不會疲倦。
書舒看著他眼下不淺的烏黑與手邊不知續了多少次的提神咖啡,一度懷疑這家夥可能隨時要猝死。
她有種裴渡這麼不要命的努力不是為了讓他那個爺爺滿意,而是想要從這令人喘不過氣的連軸轉中獲得麻痹的感覺。
畫麵又來到幾個月後。
桌前。
裴謙全程麵帶微笑地翻完了手中新季度的報表,他抬頭,看向裴渡的眼中儘是讚賞,本想開口加以讚許,卻瞥見裴渡漠然無波的臉。
自從同那個女孩子分開後裴渡並沒有萎靡不振,按部就班的在朝著他的預期前進,事事都讓人挑不出錯。
裴謙以為,裴渡該是放下了,想通了。
“上周桐城高新科技峰會上的顧總記得嗎?”裴謙對裴渡道:“你該喊句顧叔叔的,顧家和我們裴家是不錯的世交,你顧叔叔有個女兒,年紀與你相仿,在峰會與你有過一麵之緣。”
“人家回去以後說對你印象特彆好,央求她父親想要認識你,阿渡,你可以試著接觸下。”
裴謙本人對顧家女兒是滿意的,家世相當,家裡企業也與裴氏有不少的生意往來,倘若將來關係可以更進一步便是眼見的雙贏結局。
更不錯的一點是這顧家小姑娘性格開朗活潑——和之前那個女孩子一樣,剛好能和裴渡截然相反的性格互補下。
裴謙希望她能治治裴渡這年紀輕輕就死氣沉沉的毛病。
“如果裴氏未來還有和這個顧家或是其它哪家合作的意向,這種提議,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第二次。”
裴渡麵無表情,一眼看穿了裴謙的意圖,連絲猶豫都沒有,不留餘地直接將裴謙的意圖全部粉碎堵死,
弦外之音是,若裴謙仍舊堅持,那就做好屆時場麵一定會難堪的準備。
說完,裴渡起身離開。
裴謙盯著裴渡的背影,微微皺起眉,神情意味不明,不知在思索什麼。
裴渡回到了竹北區的彆墅。
他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拿過項圈給狗套上,遛狗是裴渡給自己唯一的放鬆時刻,等遛完,他又會回到工作狂機器人模式。
彆墅裡的一切未曾變動過,還和她在時一模一樣,哪裡都還是她存在過的氣息與痕跡。
譬如,玄關處放著的橙色滑板:
她喜歡在晚飯後拉著他跑到附近的公園玩滑板,有風的天氣尤得她青睞,因為那樣邊滑頭發和衣擺會儘最大限度漂浮起來。
等她滑累了,他會替她拿著滑板,看她倒退著走路,語氣輕快的和他講話。
譬如,客廳茶幾上的折疊鏡:
她偶爾心血來潮會化妝,這種時候他總要賴在她旁邊,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她往嘴唇上塗亮晶晶水潤潤的東西。
幾次,她惡作劇心起,故意湊到他跟前,親很多下他的臉頰,再偷笑著遞給他鏡子讓他欣賞自己的“花貓臉”。
再譬如,廚房掛鉤上的幾條卡通可愛風圍裙:
是她給他挑選的,她說他像一塊看起來就悶悶的木頭,要多穿穿這種活潑鮮豔的,他覺得這幼稚,主要是…不想被她當成不成熟的小孩子哄,所以不太情願。
可她堅持,桃花眼彎彎的拿著圍裙親自給他穿,就是那種麵對麵站著,手繞到他腰後,像是在抱他的方式給他係繩子,每次都是,他就開始樂意穿了。
再再譬如……很多很多。
書舒看著裴渡獨自在這棟空蕩蕩的彆墅內,專注地一遍遍清理保存她沒有帶走的東西。
裴渡不會對著東西自言自語,卻讓人感受到他的肢體語言裡滿到快要溢出的想念。
睹物即思人,是煎熬?是折磨?還是自虐?
通通不是。
這些回憶於裴渡而言彌足珍貴,哪怕她不在這裡,不在他的身邊,裴渡也認為,曾經擁有已是萬分幸福。
這些瞬間,即他的永遠。
珍貴到他要靠它們來支撐起自己今後乏善可陳的餘生。
在她出現之前,他的世界枯燥無味,她出現後,世界才算有了光亮,隻要想到她也在,裴渡就也願意跟著停留。
但她死了。
一場商業宴會上,有人聊起段世家圈的往事,關於海城謝家的,唏噓謝家實慘,落得個家破人亡,如今就連唯一剩下的血脈謝家小千金也不幸命隕。
下一秒,原本氣氛高雅的宴會大廳發生混亂。
眾人隻見京市裴家那位風頭正盛的小少爺沒了往日的沉著冷靜,表情失控地揪住一人的衣領,聲音仿佛臨近破碎。
“把你剛剛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對方尷尬:“就、就一個多月前的事情,謝家千金謝書音意外過世了,好像是突發什麼疾病吧,這事兒都上了海城當地的電視台新聞……”
裴渡不信。
但當他撥出那串爛熟於心的號碼得到了空號的提示,搜索倒背如流的社交賬號也顯示該用戶不存在。
當晚,她印著公章的死亡證明就靜靜地躺在了他的書桌上。
裴渡找到裴謙。
“阿渡,你怎會以為與我有關?”裴謙看裴渡的眼神仿佛在說他無理取鬨:“你知道的,那位陸局早已調到偏遠地帶,且你和那個女孩子已經分開,你也走上正路,我沒有再繼續針對她的必要,這對我有害無益。”
“我知道,你們曾經有過一段感情,但阿渡,她的確死於了意外,相關報道你應當也看到了。”
裴謙對裴渡說:“認清現實。”
書舒也“看到”了自己的“死亡證明”,她詫異……這份遲到的證明怎麼又突然批準通過了。
而接下來,她又看到裴渡把大福送到了一家專為富人服務的寵物公司,他付了一大筆錢給大福辦理了寄養,期限是——終生。
他要乾嘛?
從得知她的“死訊”起,除了宴會上那次,裴渡整個人出奇地平靜,看不出任何異常,仿佛真如裴謙勸誡的那樣,接受了現實。
夜無邊的涼,客廳裡沒有開燈。
裴渡坐在地毯上,目光遙遙望著落地窗外的月亮。快進般陪裴渡“度過”這快要一年的時光,書舒第一次從裴渡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
“音音。”
他低低地說:“好想你。”
一片雲飄過,將月亮擋住,周圍光線變得黯淡。
良久,雲才被風吹開,視野恢複,書舒看清裴渡的行為,瞳孔驟縮,幾乎失聲。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