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慕音是在四歲左右無意間得到那支黑色錄音筆的。
那是爸爸出車禍的前一天。
她看到大福半立起個身子扒在書架上,不知道在扒拉什麼,用爪子不停地刨來刨去。
“嘩啦。”
一堆書被它扒拉在地。
“搗蛋鬼大福,不可以亂動爸爸的東西。”
小慕音趕忙跑過去把書撿起來,整理放回書架上,她發現其中一本書似乎因受到某種阻礙而不能完全地合攏。
小慕音翻開一看,才看到書裡麵夾著個黑色的東西,她好奇地拿出來,還沒等看清楚這是什麼,門外傳來爸爸的腳步聲。
彼時窗外天已經黑了。
小慕音和爸爸有個約定——每天這個時候他們都會玩兒捉迷藏,她藏,爸爸找,被找到後的她就要老老實實去洗澡然後休息了。
貪玩的小慕音根本不想那麼早睡覺,每次都絞儘腦汁的藏,聽見爸爸的腳步聲,她下意識把東西往口袋裡一塞,匆匆躲了起來。
“慕音,有藏好嗎。”
須臾,低淡的男音在書房裡響起。
小慕音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藏好啦。”
裴渡側過頭,目光停留在鼓起一團的窗簾之上,麵容冷清的年輕男人走過去,抬手慢慢把窗簾拉開。
“哈!”
小慕音發出那種自以為可以嚇到人的搞怪聲音:“爸爸你找到我啦。”
“嗯。”
裴渡朝女兒伸出手,小慕音又歎口氣,認輸地牽住爸爸的兩根手指。
牽著女兒離開的同時,裴渡也將正對著地上一本合上的書較勁的大福給帶了出去,而後關上了門。
不怪裴渡觀察力不夠,怪隻怪大福平時太過調皮搗蛋。
不知是不是狗狗也有叛逆期,明明小時候還很聽話的狗子,可長到幾歲後開始熱衷於拆家了。
其它的家具都無所謂。
壞了裴渡能隨時換新的,但書房裡有重要的文件,不能任由狗胡來,今天不是女兒,大福都沒有機會進到書房來。
裴渡將女兒交給女傭,等女兒洗完澡後,又牽著她回到臥室。
小慕音擁有良好的作息,儘管再不想早睡,但一到這個點,就自然而然的犯困了,不到五分鐘,她就抱著玩偶小熊睡得香甜了。
完全沒記起自己是不是把什麼事情忘了
裴渡為女兒掖好被子後才起身來到書房繼續處理工作。
與此同時。
女傭抱著裝有小慕音換下來的衣服去清洗,放進洗衣機前習慣性檢查口袋,掏出了那支被遺忘的錄音筆。
女傭深知這位雇主對小小姐的疼愛,以為是小小姐的玩具,沒多看,就順手把東西放回了小小姐的玩具房內。
…
爸爸出車禍失憶後,裴慕音在搬進主宅前,來到彆墅收拾東西。
宋女士那會兒還是“好奶奶”形象,貼心地讓裴慕音去拿自己的玩具。
可爸爸出事,大福不在了,小慕音對所有的玩具都失去了興趣。
她茫然地站在自己的玩具房裡,不知所措, 沒什麼想帶的,隻目光被某個筐裡的黑色錄音筆吸引,然後鬼使神差地走過去,拿在了手裡。
搬到住宅。
小慕音偶然的一天嘗試著摁下按鈕,裡麵傳出了一段曲子,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曲子,直到上學後通過音樂老師得知,這是提琴曲。
那之後,裴慕音的興趣課程選擇了小提琴,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了解到錄音筆中的提琴曲。
這是國外某個沒什麼名氣的女音樂家作的一首小眾曲子。
為她的愛人所作。
曲子是歡快風,雀躍中藏著少女略微羞澀的愛戀。
大意是:
她遇到一個人,她喜歡他,特彆喜歡他,是那種想要把他藏起來,除了自己誰也不能看到的喜歡。
這首曲子未曾正式發表過。
卻流傳著一個這樣的說法——如果某天你遇到了心意相通之人,就將這首曲子拉給對方聽,如此一來,上帝就會保佑你們一直走下去。
其實有點幼稚,也有點迷信。
但無人在意。
因為這本質上,是一場純粹的告白。
自裴慕音有記憶起,就生活在了這棟彆墅裡,這裡很安靜,低噪音,低空氣汙染,特彆地適合看流星雨。
最後一句話是爸爸告訴她的。
很多次,爸爸抱著她坐在露台上抬頭看夜空。
可流星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小慕音就好奇地問爸爸,為什麼會覺得這裡有流星雨呢。
爸爸說:
“因為看到過一次。”
“和媽媽。”
小慕音怔怔地看著爸爸的側臉,彼時的她還不太懂得“愛”和“在乎”兩個詞的涵義,她隻知道,提起媽媽時,爸爸的神情格外的溫柔。
而這種溫柔,除了媽媽,不會因為任何人出現。
裴慕音注意到錄音的時間,是在她出生以前。
所以,藏在錄音筆中那場“告白”的兩個主角,一個是爸爸,一個是媽媽。
爸爸不會拉小提琴,也顯然當時不知道錄音筆的存在。
那麼錄下這條曲子的人,是媽媽。
隻有媽媽,才會知道錄音筆裡麵的曲子是什麼……
夜幕降臨。
裴慕音閉著眼躺在床上,聽見燈按鈕“嗒”的一聲,接著是傳來拖鞋踩在地板上的細微動靜,朝床邊走來。
對方以為她睡著了,輕輕為她拂開臉上的發絲,而後在她耳邊溫柔地說了句。
“晚安啦寶寶,睡個好覺吧。”
話落片刻,床的另一邊有人躺上來。
不知過了多久,有勻稱的呼吸聲細細響起。
裴慕音睜開雙眼,桃花眼中一片清明。
床頭櫃上留了盞台燈,散發出溫馨且不刺眼的暖光。
她把手從被窩中拿出來,又看起那支黑色的錄音筆來。
將錄音筆反反複複地檢查。
裴慕音最終確認了,的確沒有劃痕。
劃痕不存在,提琴曲卻存在——
也就是說,這支錄音筆根本不是她的,可錄入提琴曲的,卻是同一個人。
而這個人,隻能是媽媽。
“姐姐,你也會拉小提琴呀?”
“嗯,很久沒碰過了。”
“我是在衣帽間的角落裡撿到這個的,應該是你記錯啦,你昨天其實沒有帶錄音筆出門。”
與書舒有過的對話回蕩在裴慕音的腦海中,她不禁屏住了呼吸,思緒自動往更久的記憶裡飄去。
“我也花生過敏欸。”
“你來,我特彆高興呀。”
“初次見麵,請多關照~”
“那有點巧哦,恰好我也覺得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才會讓我遇到這麼可愛的慕音。”
“……”
裴慕音側過頭,看向身旁已然熟睡的書舒,看向與自己年齡相仿的書舒。
她目光停留在女生那張漂亮的臉上,若有所思了許久許久。
…
翌日。
書令晨納悶地觀察著桌對麵裴慕音困倦的模樣。
“妹?”
“咱不是找回了錄音筆嘛,咋還……”
咋感覺還是沒睡好。
裴慕音神色如常解釋:“可能是因為太高興了。”
“噢噢。”書令晨不疑有它,覺得這原因沒啥毛病,他笑嘻嘻地說:“沒事兒,反正今天你們樂團放假一天,等下吃完飯可以好好補一覺。”
“不用啦。”裴慕音搖搖頭,頓了下,說:“我下午想和哥學打遊戲,可以嗎?”
書令晨好奇地問道:“怎麼突然對遊戲感興趣了?”
裴慕音回答:“因為覺得哥朋友圈發的那些遊戲錦集特彆的炫酷,所以也想玩玩看。”
“哎呀,也沒有特彆,就,就一般般的帥氣吧。”書令晨被誇得翹尾巴,立馬一口答應:“行,哥帶你打遊戲,打遍天下無敵手,在遊戲裡橫著走!”
“還挺押韻。”
書舒端著熱好的牛奶走過來,動作自然地分彆遞給倆崽。
裴慕音伸手接過,下意識開口:“謝謝——”
後麵兩個字被她截停,沒有說出口。
書舒輕笑著回了句不客氣哦。
…
轉眼到下午。
書令晨和裴慕音坐在客廳的地毯上,他先讓裴慕音下載a,下載好後教她創建新賬戶。
書舒切了兩盤水果,在旁邊看了倆崽玩了會兒,打了個哈欠,有點困了,於是站起身說:“你們玩,我午睡下。”
書令晨和裴慕音同時抬頭應:“好。”
裴慕音留意著聽到臥室門關上的聲音。
“妹,開始了,快,買個初始裝備先。”
“嗯嗯。”
裴慕音照做,不過她的心思已然不在遊戲上麵了,女孩子裝作不經意間問道:“哥,你和姐、你和姐姐一起生活很久了嗎?”
“……沒有啊。”書令晨操控著遊戲的手一頓,腦子轉了圈,摸了下鼻子說道:“她去年才來到安市念書的,她父母工作忙,想著我倆差不多大,可以相互照應來著,就乾脆讓她轉到我的學校來了。”
裴慕音默默看著少年的動作,又說:“和哥認識這麼久,好像還沒有見過叔叔和阿姨。”
“……”
如果換做以前,書令晨可以問心無愧說他沒爹,他爹早逝了,但是現在……
於是他說:“他工作也忙著呢,忙得腳底板起火。”
沒摸鼻子,老裴的確就是很忙嘛。
“那阿姨呢?”裴慕音問:“聽說阿姨在外麵旅遊?”
“……”書令晨摸了下鼻子:“嗯。”
裴慕音接著問:“一直旅遊嗎?”
“……”書令晨又摸了下鼻子:“昂,她沒啥彆的愛好,就愛旅點小遊。”
裴慕音:“那你們應該很久沒見了吧,你不會想阿姨嗎,好像也沒有看見過你們通過電話什麼的。”
書令晨:“…………”
“因為我想要學會獨立,老是粘著媽媽算什麼獨立,所以我們約定好了,不到必要時刻不聯係!”
書令晨覺得自己真聰明,這簡直就是完美答案。
不愧是他。
下一秒。
裴慕音:“姐姐和哥的媽媽長得像嗎?”
“……”書令晨乾笑:“親姐妹,那肯定長得像的。”
裴慕音:“一定和姐姐一樣漂亮。”
“哈哈,差不多,差不多。”書令晨指了指茶幾上的水果:“妹你要不吃塊水果?這個橙子特彆甜,你嘗嘗?”
“好。”
裴慕音依言拿過叉子吃了兩塊橙子,她看著書令晨把手從鼻子上放了下來,想起書令晨曾經跟自己說過的話。
“其實我年齡比你大,你得管我叫哥知道不?”
“我的意思不是按歲數計算,是按出生分秒算的。”
“我就是知道我比你大,你得管我叫哥!”
“……”
就是知道——如此篤定。
裴慕音咀嚼著口中的果肉,直至咀嚼完,她忽然出聲,喊:“哥哥。”
那個籃球賭約後,裴慕音一直都管書令晨叫哥,但這是她第一次喊哥哥。
雖然都是同一個意思的稱呼,不過對於此刻而言,後者就是要比前者不同。
書令晨還沒察覺到這不同背後的深意,隻覺得自己聽得那叫一個心花怒放,應得也心花怒放。
“噯。”
剛“放”上幾秒。
裴慕音:“哥哥是隨阿姨姓嗎,還是叔叔也姓書呢?”
書令晨脫口而出:“我跟媽姓。”
相當於否認了他爸姓書這件事。
下一秒。
“那叔叔姓什麼呢?”
書令晨忍住想拍大腿的衝動:“!”
靠,大意了!
早知道就說也姓書了!
“呃他……”騷瑞了老裴,書令晨咬牙,情急之下隨口編了個:“姓張,張——張鐵強。”
瞎話一旦出口那就跟脫韁的野馬似的再也拉不回。
“是有點難聽哈,妹你彆見怪。”少年摸著鼻子道:“那個時候的老人都比較迷信,我爸身體不太好,風都刮得走,狗也攆不過,所以取了一個聽起來比較壯的名字。”
大概是對親爹的愧疚,書令晨還特意補充了句:“所以,他現在長得特彆的強壯。”
裴慕音搖搖頭,說:“不會見怪。”
書令晨也沒有心思打遊戲了,有意無意地往書舒臥室方向瞟去。
內心崩潰——媽,可彆睡了啊,再睡他真的要繃不住然後露餡了!
妹這是咋回事兒。
為什麼突然之間化身了“十萬個為什麼”!
就在書令晨生怕妹妹又問他什麼要命題時,裴慕音卻沒有再問什麼,注意力又回到了遊戲上麵。
仿佛方才都不過出於臨時的好奇。
書令晨鬆口氣。
磕磕絆絆打完這把,他說去上個洗手間。
裴慕音放下手機。
她看著少年消失的方向,關於心中的疑問,她已有了大概的考量。
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存在無緣無故無條件無私的好。
無非兩種可能性。
帶有目的性的惡意或是不為人知的善意。
裴慕音毫不猶豫地排除了惡意這一項,那麼,就隻剩下善意。
…
當晚。
在國外出差的裴渡接到一通電話,來自女兒的電話。
“慕音。”
“爸爸,在忙嗎?”
裴渡握住手機頭也沒抬,做了個中場休息十分鐘的手勢,而後起身來到隔間。
“不忙。”
“……”
電話那頭安靜了十幾秒,裴慕音都沒有說話,裴渡也沒有催,隻耐心等待。
“爸爸。”
女孩子迷茫的小小的聲音傳來。
“假設某天,你遇到了一件特彆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到匪夷所思,但卻又確鑿不移的事情,會怎麼辦?”
裴渡這邊是白天。
男人挺拔的身形立在落地窗前,漆黑的眼睫微動,眸內情緒變化的一瞬間就似乎明白了什麼。
須臾,他開口。
“特定的問題通常具有針對性,彆人的答案並沒有參考價值,慕音,要以自己的答案為準。”
裴慕音的答案——
“……我想相信。”
“那就堅定地選擇相信。”
又安靜片刻。
裴慕音問:“爸爸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裴渡回答女兒:“相信慕音在問出這個問題之前已經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