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教著。
鐺鐺鐺的聲音沒怎麼斷過,傳得老遠。
被拒絕的周樹,明顯蔫了一點,但還是勤勤懇懇的練習。
林巧枝差不多也摸索到了教他的套路。
她在旁邊找了個牆靠著,拿本書在手上看,鞏固那些需要背誦的內容。
隔段時間看一眼周樹,講講哪裡不對就行。
她正背著一段語錄。
一道熱情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姐!”
“累了吧,媽熬了綠豆湯,浸了涼水的,特地讓我給你們送來。”林家棟右手裡拎著一個鐵皮水壺,左手指上還勾著兩個搪瓷缸。
他伸手讓周樹拿走一個搪瓷缸,空出了手,麻溜地給林巧枝倒了一杯,殷勤道:“姐,試試甜不甜。”
林巧枝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兒。
她和弟弟的關係,也不是沒有這麼好過。
但這樣對她殷切討好,都不記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當年還是為了玩具,為了出去炫耀。
這次又是為了什麼呢?
喝了一口綠豆湯。
林巧枝就瞅見她弟給周樹也倒了一杯,然後自來熟、一副哥倆好的樣子,打聽起周樹練習的情況來。
周樹麵對突如其來的熱情,顯然有點無措。
“挺、挺好。”
“是不是進步很快?我姐教得還不錯吧。”
“嗯。”
……
林巧枝眼瞧著,周樹轉身去拿錘子,其實是悄悄掙脫開林家棟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
不過林家棟倒是問了一句,覺得她和之前師傅哪個教得好。
算是打到周樹心窩子裡去了。
他被師傅說笨,教不會,又被爸媽說,委屈都窩在心裡頭。
還惦記著林巧枝給他去作證,瞄著林巧枝的表情說:“那肯定是巧枝姐教的好,我一下就學會了!”
林巧枝心裡有點模糊的預感。
她開口:“喝完就繼續練習,彆偷懶。”
“馬上。”周樹趕緊仰頭一口喝完,轉頭就繼續練習了。
林家棟湊過來,笑得熱情,伸手就去拿她擺在旁邊的搪瓷杯:“姐你還喝不喝?我給你再倒一杯,這天越來越熱了,可彆中暑了。”
無事獻殷勤,林巧枝把搪瓷杯摁住,眼睛直視他道:“有事直說。”
“我這不是想讓你也教教我。”林家棟搓搓手。
他說:“姐你練得這快,是不是有什麼訣竅?你教教我,我肯定記著你的好,家裡掃地、刷碗的活我都包了,保證不讓你沾手。”
林巧枝不信。
小時候林家棟也不是沒這樣承諾過,為了騙她手上的玩具,但不到兩天,他就會把活兒都賴掉,讓媽媽接手。
江紅梅接手了他不乾的活,不罵他,卻說她懶。
幾天之後,就開始念唱作打地說自己命苦,隻有她家女兒心是鐵做的,一點也不像彆人家的女孩曉得心疼媽媽。
小巧枝聽了不高興,去找弟弟,拉他去乾活,他卻當做沒聽見,甩開袖子跑去外麵玩,還嚷嚷:“是媽願意幫我做的!”
“不教。”
林巧枝眼底有點難過,冷漠地說:“你也學不會。”
“你都沒教,怎麼知道我學不會?”林家棟下意識駁了一句,又努力揚起笑容,“姐,你自己琢磨都能學這麼快,把訣竅直接教我,肯定更快。”
“你不考高中了?”林巧枝問,夢裡他們可是一起上的高中。
隻是她的好,林家棟的差些罷了。
“要是能進咱們廠,還上什麼高中?上完高中又不分配工作,還要考大學,不如上專科技校,畢業就分配工作。我能考上的那幾個專科技校,哪有我們廠好?”林家棟道。
是了,林家棟本來是考不上高中的,但因為一直跟她一起複習,正巧壓中了幾道題,這才吊車尾上了高中。
林巧枝眼瞼微合:“我說你學不會,你就學不會。”
這麼短的時間,學什麼?
“你,你……”林家棟深吸一口氣,不能吵起來,忍了忍,他肚子裡的話一轉,指著周樹,改口道,“你連外人都願意教,不願意教你親弟弟?”
“你跟他比?”
林巧枝差點都被逗笑了,“他有基礎你有嗎?他紮紮實實練過錘擊你練過嗎?他手心有一層繭,這幾天不管怎麼練手都不會磨破皮受傷,你行嗎?”
她就算麵對爸媽情緒再複雜,但絕對不欠林家棟一分。
她們本來就不是什麼關係好的姐弟,又何必笑著偽裝。
林家棟臉色難看,氣得把鐵皮水壺往地上一扔,跑走了。
旁邊偷偷豎起耳朵,聽林巧枝“誇”自己的周樹:……
周樹窺了窺林巧枝的表情,心一顫。
好凶。
林家棟把人惹了,就這麼跑了?
“看什麼看。”林巧枝撇他一眼,“練你的。”
周樹趕緊收回目光,埋頭練習。
差不多到飯點。
林巧枝又指點了周樹一下,也不管他晚上還練不練,收拾書包回家。
她表情不是很好。
林家棟就那兩招。
回到家,飯菜已經做好了。
她什麼也沒說,洗手擺了碗筷,坐下吃飯。
她不說,總有人要說。
果然,林父先給她夾菜,隨即開口:“巧枝,今天教得怎麼樣?”
“還行。”
林父笑了兩聲,“這孩子,就會謙虛。我聽你弟說,你教得挺好,周樹原來那師傅教不好的,到你手裡,一下就學會了。”
她撇了一眼林家棟。
林家棟避開她的眼神,埋頭吃菜。
膽小鬼。
小時候還敢跟她打架,越活越回去了,現在隻知道躲在爸媽後頭。
“他學不會的,時間太短了。”林巧枝直截了當地說。
林父道:“咱抓抓緊,你都能把周樹那呆驢教好,你弟不比他聰明?咱也不求太好,能及格進廠校就行。”
江紅梅搭腔道:“你這丫頭,你不是都練會了嗎,學會了你就直接把竅門教給你弟不就完了,你又不會掉一塊肉,咋這麼自私。”
“都說了他學不會,不是竅門不竅門的問題,又不是做數學題,這是要大量練習的。”林巧枝嗤笑道,“而且我辛辛苦苦琢磨出來的,為什麼要教他?不教就是自私?”
林巧枝心裡一股煩躁往外湧。
林家棟見三兩句就說出了火氣,趕緊在桌下按住江紅梅的手,又給著急地林父使眼色。
林父壓著聲調緩和道:“一家人要相互幫襯,你教你弟弟進了廠,日後廠裡也有個照應,要不一個姑娘家的,遭人欺負。”
“都說了他學不會!能不能聽我說話。”
林巧枝啪的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
總是這樣!
總是這樣!
她說的話沒有人理,講得道理沒有人聽。
等她發了脾氣,又反過來說她性子凶。
“又沒說什麼,你個姑娘家性子怎麼這麼凶,也不知道隨了誰,還發起火來了。”江紅梅把盤子撿開,怕被她拍桌子弄碎了。
林巧枝冷著臉,看著林父:“我教不好,也不會教他。爸你要是真信這玩意有竅門,真信林家棟聰明,幾天就能學會,就拿周伯伯給的教車承諾去換,我不信這滿江城鉗工,沒有一個不想讓家裡孩子學開車的。”
“包票我打在這兒,周樹肯定能過補考,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林巧枝轉頭對江紅梅,堵住她要出口的話,先一步說:“對了,還有媽你。你不自私,你偉大,你可以把掃盲班的工作機會透露出去,肯定能找到鉗工願意教林家棟。”
說完,她狠狠踹了一腳實木打的餐桌。
整個桌麵連帶碗盤都狠狠震動一下,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還有碗盤磕碰的聲音。
“我不發火,是忘了我的脾氣了是吧?”
她指著林家棟,“我耳邊再聽到一次,我就揍他一次。”
她背起挎包就往外走。
出門的時候,回頭道:“還有,我不知道你們想怎麼把林家棟這個沒報名的人塞進補考,彆拿我去做人情,我什麼都不會答應的。”
二樓走廊上。
探出了不少人頭,還有好奇的鄰居走近了聽。
那一聲“砰”的響聲可嚇人。
整棟樓都聽見了。
林巧枝麵不改色的穿過尷尬堆笑的鄰居,往樓下走。
等她走後,才逐漸有了窸窸窣窣地議論聲。
“果然是這野丫頭,咱樓裡一旦有大動靜,十有八九是她。”
“剛剛那聲兒是什麼?掀桌子了?”
“誰知道,砸暖水壺?”
“性子還是這麼凶啊,這以後哪裡有婆家敢要。”
“那不一樣了,她以後有工作了,指不定還是高工呢。”
……
窸窸窣窣的議論聲裡,還有人探頭往裡看,關切(好奇)地打聽怎麼樣了。
林巧枝走了出來。
她在家屬院西邊角落的一棵梧桐樹邊,靠著粗壯的樹乾坐下。
她難過的揉了揉眼睛,又仰起頭,努力眨眼,讓細碎的水光乾涸在眼眶裡。
她看著天,看著梧桐樹葉在夏風裡搖動,看著家屬院最中間那棟住著路工的紅磚小樓。
林家住的這棟小樓在議論鬨劇。
家屬院遠些的另一棟小樓裡,也提起了林巧枝的名字。
周家。
周樹抿著嘴角,儘管他沒說什麼,但是臉上分明寫滿了“我才不笨”的情緒,腰杆都直溜地跟小樹苗一樣。
他麵前是三根被錘斷的鋼棍。
周母樂得一拍周父胳膊:“你看我說得沒錯吧,咱小樹不是偷懶耍滑的,就差聰明人點撥一下,咱這錢花得不冤枉。”
剛剛連說兩遍“再錘一根我看看”的周父,麵色也樂了。
是花得不冤。
雖然這看著也才擦邊及格,還有點風險,但不是才開始嘛!
周大哥啃著黃瓜,“林巧枝還挺會教人,比你之前那個師傅好。”
周樹頓時用力點頭:“當然了,比郝師傅強一百倍!”
這一大一小兩兄弟,腦袋頓時被狠狠敲了下。
周母嚴肅:“說什麼呢,口無遮攔的,這多得罪人。”她教兩個孩子為人處世的道理,“甭管師傅水平怎麼樣,出去都挑揀著人好的說,好就多誇點,差就少誇點,意思一下。”
周樹揉了一下腦袋。
他見話題偏離了,試圖扯回來。
他真的不笨!
半天,他憋出一句,“今天巧枝姐還誇我呢。”
周父周母眼前一亮。
難不成小樹還真有潛藏的鉗工天賦?
周父好奇問道:“她怎麼誇你?”
周樹心喜,稍微加了一點小修飾地朝父母道:“巧枝姐說我有基礎,錘擊練得紮實,還努力,肯定能行。”
周母聽了高興。
心裡記著林巧枝這份好。
江紅梅三言兩語把看熱鬨的鄰居們打發走,然後關上了門。
回頭看了桌上被磕裂了一條裂縫的盤子,還有缺了一個小角的碗,心疼死了。
“死丫頭心都是冷的,我怎麼就生了個這麼鐵石心腸娃,生了她隻知道氣我,就是說她兩句要她教教弟弟,又是踹桌摔盤,又是要打人的。”
林父歎了口氣,“爸媽再給你想想法子。”
林家棟沉默一會兒,什麼也沒說,起身進了裡頭房間,砰的一聲把門一關。
林父的身影好像佝僂了些。
他眉心擠出些紋路,對江紅梅道:“讓你平時對巧枝好些,不就是一兩口肉,刷下碗,煮點飯這些小事嗎?你看鬨的。”
說完,他起身去門口坐著了。
江紅梅嘴巴翕動,想說什麼,還是沒敢開口。
憋著情緒,看著一桌沒收拾的碗碟飯菜,又看看屋裡頭和屋門口的父子倆,都沒個搭把手的人,想到家裡就這麼幾個碗碟,還裂了縫缺了角,鄰裡都看她笑話,難過得眼眶都發紅。
她怎麼就這麼命苦。
當初生雙胞胎,兒女雙全,她在家屬院多得意,腰杆都直了,誰不羨慕她有兒子撐腰,又有個女兒可以在家裡幫忙做事,等以後老了,還能有女兒在身邊照顧伺候。
結果呢?
現在街坊鄰裡都在看她笑話。
江紅梅是真的難過。
她對巧枝難道還不好嗎?
她農村誰家丫頭不是從小帶弟妹,洗碗做飯、割草喂豬的?誰家丫頭不是認識幾個字,上個掃盲班,不當睜眼瞎就回家乾活了?家裡弟弟妹妹,哪個不是她從小帶大的?
就說家屬院,那麼多丫頭放學回家幫著媽媽燒個火,搓點衣服,洗碗掃地擦桌子,不曉得多能乾,多懂事。
到處看看,有幾家像是她這樣享福?有書念,回家家務活也和弟弟分著做,吃蛋有她一半,吃肉有她一份,衣服都是和男娃一樣做新的。
她盼著這丫頭念好書,後頭找個好工作。
她對閨女這麼好。
結果養出個心冷的白眼狼,一點不曉得心疼體貼媽,半點也指望不上。
她手背抹著眼淚收拾碗筷,把桌子擦了,想到還要下樓去水池洗碗,又是一陣難過得眼眶發紅。
林巧枝住在了寧珍珠家。
這裡有她的一套舊衣服,還有一份洗漱用品。
她小時候爭得最凶的時候,是孟主任偶爾收留她住幾天。
後來,小珍珠過來牽她的袖子,亮著眼睛問她,“你要不要住我的城堡?”
她口中的城堡,是一張四麵掛滿了細密蚊帳的床,呈包圍狀。
說來不信,寧珍珠是整個紅旗廠家屬院裡,唯一一個有屬於自己房間的女孩子。
這年頭,孩子多,房子少。
寧珍珠是老來女,差不多可以單住的年紀,上頭的哥哥姐姐都出嫁了、結婚分房了,媽媽又疼她。
“媽,你怎麼還沒睡?”寧珍珠親昵地用腦門拱一拱媽媽肩膀,試圖撒嬌抵充被逮住的心虛。
她喊著媽。
但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怕是要詫異,那老人臉上不少皺紋,看著該是奶奶的年紀了。
但寧珍珠是不管的,她到哪裡,不管在誰麵前,都是親昵地喊媽媽的。
“你呀,鞋也不好好穿。”寧媽念叨著,看閨女穿好拖鞋,才點點她的鼻子,“巧枝過來,你這麼高興啊?人家家裡可鬨呢。”
寧珍珠揉揉鼻子,嗔道:“媽~怎麼是鬨呢?那是爭取咱們女生的半邊天地呢,咱們廠家屬院女孩過得可比彆的廠好多了,這好勇敢的!!”
“媽你不是也喜歡巧枝的嗎。”
“好好好,媽說錯了。”寧媽笑嗬嗬的,卻不由想起小巧枝衝到彆人家,把挨打的好朋友拉出來,張開雙手擋在前麵的樣子。
她家小丫頭抱著她的膝頭,眼睛發亮,一臉羨慕,“媽媽,我也想當她的好朋友。”
俗話說,三歲看老。
她老了,不知道還能護著她家珍珠多久,有這樣的好朋友,她家珍珠以後也是有人護著了,她閉眼都安心些。
“媽當然也喜歡巧枝。”她才不會說破呢,讓這傻丫頭自個兒樂去吧。
“媽你真好!”
寧珍珠倒了水,又躡手躡腳地快樂回房間了。
她發現巧枝睡得好沉啊!
肯定是累壞了。
林巧枝在夢裡正在蹭八級工的課!太難得了,聽不太懂她也想聽聽,等夢裡女孩隨軍去了,她就再沒機會來這個機械廠了。
家屬院說起來很大,卻又很小,事情一下傳遍了。
周母也聽說了。
還附帶小兒子周樹“添油加醋”版偏心視角——巧枝姐那個弟弟簡直無理取鬨。
念著那份好。
她找了林巧枝探了探口風,又找了幾個同樣考核沒過的廠子弟媽媽,稍微透露了一點她家周樹的情況。
兩邊一牽線。
成了。
林巧枝是無所謂的,放一隻羊也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
這不好收錢,乾脆就說成鄰裡間的幫忙,教教孩子,家裡請師傅吃點東西,送點謝禮是應該的吧?
反正林巧枝是挺滿意的。
她陸續收獲了一小份麥乳精粉,各色糕點,一碗炸雞架,小塊鹵五花肉,時不時一鋁飯盒的食堂葷菜加餐……
統統下肚。
她從沒吃得這麼好過!
江紅梅哪裡舍得這些好東西,全都進了寧家肚子裡?
也顧不上彆的,主動喊林巧枝回家了。
家裡氣氛詭異的平靜。
這種僵硬的氣氛,一直持續到了中考。
不等出成績。
在學校組織對完答案的那天,林巧枝就拎起留下的一份油紙包好的棗泥酥,去上門拜訪那日鉗工考核坐中間的老師王柏強。
她不避人,光明正大地。
打聽提前畢業進廠的具體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