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父急匆匆回家,沒找到女兒。
他有點心急,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杯杯喝白開水,等林巧枝回家。
卻先等來了個意料之外的人。
林父有點局促的拉開椅子,把茶壺拎過來,給倒了杯水,不好意思坐下搓了搓手:“條件差了點。”
家裡沒小孩子,也沒備點瓜子零嘴什麼的。
“這天熱,喝點涼白開挺舒坦的。”周常喝了一杯,又把拎來兩樣禮物推過去,臉上帶笑道,“老林啊,咱也是認識這麼多年的老熟人了。”
林父看著這老熟人的笑臉,一時訥訥地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嘴笨,不會說話。
說是老熟人,以前他沒見周常對他笑得這麼熱情。
周常是運輸組的工人,林父想著是鄰居,搞好關係能學兩手,日後有空缺了,指不定能調過去。
林父心裡這麼盤算,平日裡搬貨卸貨的時候,也總湊過去乾些活套近乎,還幫著洗洗車啥的。
人是對他笑,就是裝不懂。
林父一時有些不習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掩飾一下,才問:“周哥你這是?”
“你這客氣了不是,喊我老周就行。”周常爽朗笑笑,心裡卻是吃了酸李子一樣,這呆驢可真是有福。
“我也不跟你客氣,就直說了。”
這曬得有點黑的漢子歎著氣說:“我那不爭氣的小兒子,今兒也是去考試了,結果愣是差一點。”
“這不,你家巧枝爭氣啊!我就想著,請你家巧枝幫著教教。”
林巧枝在回家的路上。
她不知道家屬院裡好多人家,今晚吃飯時都在聊她,吃著飯,總有人開口提一句“你們知不知道今兒林家那個野丫頭。”或者是“廠技術學校出名單了,你們絕對猜不到有誰。”
連路工都關心了一下她那場考核,把幾個徒弟喊來問問情況。
林巧枝回學校上課了,還把高興壞了,不樂意回學校的寧珍珠一起拉回去。
她可不想影響了寧珍珠的中考,要是供銷社的金飯碗出了岔子,她會難過死的!
本來沒有她一起複習備考,這家夥就沒把自己逼那麼緊,還不想回去上課了。
她去了學校,抓著寧珍珠這個就會用酒窩撒嬌躲懶的小懶蟲,好好整理了一下最近考試出錯的題。
弄完了,才回家。
她走過家屬院的小巷,感覺一路上跟她打招呼的人都變多了。
回到家。
她伸手拉肩帶把挎包取下來,想擺在櫃子上,卻看到屋裡有客人。
“巧枝,放學回來了。”周常笑著招呼,又轉頭跟林父誇,“還是女孩懂事,不叫人操心,不像那些臭小子,請了假哪還記得回去上學?”
林父也笑著,臉上都笑出褶了,朝林巧枝招手:“來巧枝,這是你周伯伯。”
林巧枝放下書包,打招呼:“周伯伯。”
她目光掃到餐桌上,有些詫異,一瓶橘子罐頭,一包油紙包好的糕點。
隱隱還能聞到一股糕點的香味,不是她狗鼻子,而是太久沒有吃過這些好東西了。
這肯定不是她們家的東西。
她家一人工資養四口人,牙縫裡省下點錢,還都孝敬兩邊老人了。
江紅梅天天念叨,家裡的蟑螂怕是都知道這家沒什麼吃的,識趣地搬家了。
周常見她表情,心裡高興,壓對寶了!
這年頭,小孩都饞口吃的。
沒油水,前頭還餓了三年,彆說小孩了,連他們大人都惦記一口吃的,要是有肉,能高興一天。
“伯伯打聽到你愛吃綠豆糕,這不,特地去供銷社買的蘇記的,口感油潤,綠豆沙磨得細細的,最適合咱們江城人的口味。”
周常笑眯眯地介紹。
寒暄兩句。
林巧枝這才曉得,這伯伯是衝她來的。
她疑惑:“不是都考完了嗎?”
周伯伯笑笑,隻是說:“這不都是自家廠子嘛,對咱們廠子弟也沒那麼苛刻,後頭還有一次補考的機會。”
見江紅梅也拿著鋁飯盒打菜回來了。
周常起身道:“好了,我就不打擾你們家吃飯了。”他又衝林巧枝笑著說,“我跟你爸都說好了,等會兒讓你爸跟你說說。”
送走周常。
江紅梅過來端碗、擺菜,高興地說:“今兒我一聽到消息就往家裡跑,剛回來你爸就喊我去食堂打幾個菜,說是慶祝一下,你看你爸對你好吧。”
在裡間的林家棟也跑出來,熱情的給搬凳子:“來姐,你坐這兒,我去拿筷子。”
林巧枝有點奇怪。
心底又不免有些高興。
她洗了手坐下,碗裡就被夾來一片肉,辣椒炒五花肉片。
她夾起來吃了,五花肉被煸過,香得不得了!又辣,嘴巴裡一個勁兒的分泌口水。
她都多久沒有吃過這樣的大肉片子了!!
趕緊吃了好幾口。
這才心滿意足地問:“爸,你跟周伯伯都說好什麼了?”
她其實有那麼一點不痛快。
明明是請她幫忙,怎麼不找她,反而跟她爸“都說好了。”
林父笑出了牙花子,又給她夾了一片肉,“就是請你教教他家小兒子那事。”
他聲音壓低:“你周伯伯說,隻要你幫他家小兒子過了補考,他就教我開大車,等下次運輸組再有空缺,爸就能調過去了。”
江紅梅歇了筷子道:“我剛剛出去順便打聽了,他家大兒子跟他學了車,等了幾年,等到了招聘,現在在車隊做學徒工,不大可能再把家裡小兒子也安排進廠了,接班又太早,所以就給小的那個尋摸了個師傅,學手藝。”
這麼一說,林巧枝大概想起來了,周家兩個孩子都是男孩,沒有女孩,所以她不太熟這家。
周家小兒子應該也不是那種外向瘋玩的類型,要不然肯定有追著她一起玩玩具,或者被她揍的經曆。
乖孩子?還是悶葫蘆?
林巧枝想到糕點和罐頭,樂得應下:“教倒是沒問題,不過我也不能保證他學的怎麼樣,能不能過補考。”
“好閨女,給爸長臉!”林父難得喝了點小酒,高興得臉都紅了,“你多儘點心,你能拿滿分,還怕教不了他一個考不過的?”
江紅梅也拉她的手:“你也知道,你爸這些年多不容易,咱們廠的拖拉機和柴油機都重,裝卸活又重又累,任務重的時候,一趟一趟的搬,你爸肩膀、腰、腿哪兒哪兒都有毛病,回來我天天給他揉藥酒。”
林巧枝抿了抿唇。
“我知道了,我肯定儘心教。”
她看向林父。
難得那麼高興的樣子,連臉上笑出的褶皺都透著得意和快活。
她有時候覺得她媽媽說的話很可怕。
“女孩子長大點就懂事了。”
“女人心軟。”
她好像真的越長大,越“懂事”越“心軟”了。
要是小時候給弟弟吃肉,她沒有,她是敢掀桌子的,任由盤子食物劈裡啪啦碎一地。
現在卻會猶豫,太糟蹋糧食了。
她明知道下鄉大潮來臨後,她和弟弟都沒有找到工作,父母硬是讓她下了鄉。
她心裡是有怨的。
可看到林父喜笑顏開,一副為閨女欣慰又驕傲的表情,她還是不由舒心。
她會想到那些揉藥油的畫麵,會想到他疲憊得說不出話,倒頭就睡的那些日夜。
是林爸做那樣辛苦的活計,養活了這個家,還供她和弟弟讀書。
小時候,她想要一套工具,說要做玩具,也是林爸去給人家幫忙,然後淘換回來一些用舊的工具。
她有時候看江紅梅抹眼淚,說自己命苦,也會心裡酸酸的,想到媽媽小時候給她做的衣服,那是很漂亮的小碎花布,很難搶的。
晚上。
睡在床上,林巧枝翻來覆去。
明明今天該高興的,但她卻睡不著,心裡一會兒高興一會兒酸澀發堵。
她腦子裡控製不住地一遍遍浮現聲音。
“女孩子長大點就懂事了,曉得操持家務事了。”
“女人心軟。”
“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你還能一輩子不學做飯、不洗碗了?”
她不想這樣的。
林巧枝扯被子蓋住腦袋,捂住耳朵,想把這些聲音隔絕在外。
忽的,一陣銀鈴般的歡快笑聲闖進來,“哈哈哈,我就不洗,我一輩子都不洗碗,略略略!”
林巧枝猛然睜大眼睛。
看到一個黃土牆圍起來的小院子,還有一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女生,正臥在藤編躺椅上笑得眉飛色舞,花枝亂顫。
林巧枝:!!!
她什麼時候睡著的?可惡,睡前沒有想具體哪個夢,是會亂做夢的呀!
她鍛煉技術的機會,就這麼被浪費了一晚上,足足一晚上!
好心痛。
林巧枝心疼得臉都縐起來,目光卻不由自主被眼前的女生吸引。
她太漂亮了,讓人根本挪不開眼睛,漂亮得都好像不是長出來的,而是被堆疊了好多好多世界上最美好的詞才彙聚出來的女孩。
她記得這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女生,可能是妖精,她說她自己是一條鹹魚。
人怎麼能是魚呢!!
這漂亮妖精還相親嫁給一個軍官,去海島給人當後媽。
又是一聲爆哭嗚咽:“嗚嗚嗚你一輩子都不洗碗,難道都要我洗嗎?你壞,你是心黑後媽!”滿手滿臉滿頭都是泡沫的小男孩,蹲在水盆邊,仰著頭大聲哭。
漂亮妖精笑得更開心了:“猜對了呀,我這種女人鐵石心腸。見過鐵石沒?黑的。”
小男孩愣住了。
“男孩子長大就要懂點事了,曉得在家裡乾活,你瞧你爸不就洗衣服刷牆的,學著點~”
小男孩悲憤仰頭大哭:“你是後媽!!”
“誒~~~”
林巧枝感覺世界受到了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