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枝跑得很快。
十五歲的身體輕盈健捷,大步向前飛奔也半點不會疲憊。
周邊顏色逐漸褪去,行人的動作也逐漸重複起來。
林巧枝並不詫異,儘管這看起來有點詭異。
她早就試探過了。
夢裡的姑娘,就好像戲文、連環畫裡的主角,她周圍的一切都是靈動的、鮮活的,嬉笑怒罵八卦趣事特彆豐富。
距離她越遠,人就越呆板,就好像她們廠裡的器械,隻機械的按照生產流程運作。
像是假人。
但非常神奇的是,這夢裡真人偶爾奇怪,現實裡打聽不到對應的人和事,但假人卻很真。
假人會彎腰掏煤爐灰,動作嫻熟得和她簡直一模一樣。
假人會開拖拉機,那拖拉機雖然老舊了,但她一眼就能認出來,是她們紅旗農械廠生產的拖拉機!
林巧枝開開心心的跑到機械廠門口。
飛快轉了一圈,這個機械廠,生產任務居然是60噸重載型礦用自卸車!
廣播站傳來屬於夢裡女孩的播音聲,普通話標準得簡直像中央廣播電視台:“工業的基礎是鋼,煉鋼的基礎是礦,國家提出‘大打礦山之仗’的決策,我廠承擔了重點裝備……”
難怪會有八級工!!
林巧枝眼睛都發亮。
她跑到廠區倉庫,看到那個鋼鐵打造的大家夥,先是呆住,而後身體興奮到滾燙。
大家夥!!
她們中國自己生產的!!
林巧枝抑製不住急促的呼吸,興奮地圍著這輛一次能拉60噸的車跑來跑去,轉了好幾圈。
她們中國,未來竟然能生產出一次拉60噸礦石的自卸車!這樣的大家夥!!
十五歲的林巧枝昂著頭看這輛鋼鐵巨獸。
心裡滿滿都是自豪。
就像是廠長說的,他們一窮二白又何妨?他們工業基礎薄弱又何妨?他們建國初重工業幾乎為零又怎樣。
擼起袖子加油乾就是了!
林巧枝也信心滿滿地擼起袖子,給自己打氣,“加油乾!”
她找到一個正在用鐵錘的鉗工。
這並不難。
看起來應當是常用技術。
假人一直在機械的重複。
林巧枝蹲在旁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
這樣一次次反複,瞧著枯燥無趣,對林巧枝來說卻頗有趣味,她自小喜歡搗鼓這些,打磨鐵皮哨子都可以磨幾個小時。
看了會兒,她從旁邊撿了工具,也一錘錘敲擊起來。
她一邊落錘,一邊琢磨。
幾十下、幾百下……她一次次敲擊中感覺到了一些東西,落錘的位置,敲擊的力度,揮錘的角度……
要是感覺不對。
她就把掌心貼在假人手臂,肩膀的肌肉上,感受他們到底怎麼發力。
要是想不通了。
她就試著拉低、扯歪假人的手,挪動他的配件,觀察假人怎麼調整落錘。
然後繼續練習。
捶擊幾分鐘很簡單,但一直捶擊卻很難。
沒多久,她的手臂肩膀就有了酸脹感,她表情平靜地抬手掄錘。
心想,或許這就是大家覺得她過不了入校考核的原因吧。
這是個極其考驗耐力、耐心、細致的活。
好在,林巧枝就是個犟的。
她不急不躁,一點點的思考,調整,在這間車間裡掄了上萬次手錘。
耗費了足足八小時,直至夢醒。
睜開眼睛,身體沒有一絲酸脹,舒服得不得了!
沉浸練功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每天都能感覺到自己的不同和進步。
林巧枝白天上課複習,回家練習技術。
夢裡瘋狂練技術,白天用自己的身體融會貫通。
她沒有搭理外界紛雜的聲音,一遍又一遍琢磨手錘這項基本功。
每晚夢裡,都保持上萬次有質量的敲擊。
慢慢的,她越來越得心應手,錘子好像和手臂融為一體。
可她覺得還不夠。
她要做得更好,做最好的那個。
等敲斷了不知第幾根鋼棍,勁越來越巧,一分勁兒變成三分,三分勁兒又變成五分。
林巧枝身體很疲憊,但精神卻越來越好。
每天都沉沉睡去,充實的日子將前陣子日日夢魘帶來的驚恐,儘數抹平。
天氣越來越熱。
江城隨處可見的短袖、跨欄背心,等再熱點,許多工人會打赤膊。
很快到了考核那天。
林巧枝學校那邊請了一天假。
她去食堂吃了早飯,就一個人到廠技術學校來了。
“巧枝。”
“來來來,這裡簽個到。”門衛張爺爺衝她招手,看她附身拿筆簽到,實在沒忍住好奇打聽,“巧枝啊,練得怎麼樣了?”
“還行。”
張爺爺沒打聽到也不失望,笑嗬嗬地給她指了個教室,“進去隨便找位置坐著等就好,到時候會有人去教室叫。”
林巧枝微笑:“好,謝謝您了。”
簽到完就是等待了。
隨著時間流逝,教室裡的人逐漸變多。
都是廠子弟,前後差不了兩歲的同齡人,相互都認識。
十幾歲的男生們,不少還被林巧枝揍過。
看到她坐在那兒,都相互看看,有點訕訕的坐遠了點。
教室裡不斷有人被叫出去,卻又沒有人再回來,林巧枝無意識摩挲手上的繭,看著逐漸空蕩的教室,不免逐漸緊張起來。
“林巧枝。”有人在門口喊。
“在!”她趕緊說,“來了。”
林巧枝連忙站起來,往隔壁教室走。
在門口,她扯了扯衣擺,整理了下衣服,把碎頭發挽到耳後。
為這場入校考核,她把各種手錘都試過了,敲斷了上百根鋼棍,準備得很充足了,不會有問題的!
她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這是間操作教室。
中間一張操作台,旁邊擺了幾張木頭凳子,靠牆擺著幾箱子工具。
坐在中間的那位老師,看了看手裡的名單,又抬頭多看了林巧枝兩眼,才開口說:“先自我介紹,然後去那邊選一根鋼棍,規矩知道吧?12下。”
林巧枝點頭:“知道的。”
她站定,聲音洪亮的做自我介紹:“各位師傅好,老師好,我叫林巧枝,今年十五歲,就讀於江城洪山第一中學……”
這會兒教室裡坐了四位老師,坐姿都有點隨意,表情不是很好,顯然一早上的考察耗費了不少精力,精神有些疲憊了。
林巧枝麵不改色,依舊笑著。
她基本上是最後一批交報名表的,這樣的順序無可厚非,疲憊也人之常情。學生們努力鍛煉的錘擊技巧,對這些老師來說或許也不值一提。
她走到鋼棍堆旁邊。
鋼棍都是標準尺寸的,她隨手拿了一根,在操作台上固定好。
操作台上放著考核用的手錘,林巧枝拿起來,在手裡掂了掂,感受了一下,然後握緊了。
王柏強第一個注意到她手上的動作,還有她站到操作台前的姿勢。
倒是認真練過的,他眉心鬆了點。
先不管能不能通過考核,這態度看著就不錯,一看是紮紮實實掄過不少錘子的。
不像有些投機取巧的,看他們拿錘子都感覺震手。
也不知道誰教出來的,難道以為他們看不出來?彆說技術活了,家裡媳婦切了十幾年的菜,新手一拿刀上砧板,就瞧得出是不是笨手笨腳、沒怎麼切過菜的了。
“小姑娘態度還是不錯的。”王柏強同幾個老師對視,小聲說著。
“這丫頭力氣也不小,聽說小時候壓著前頭那些小子打,性子凶嘞。”
這裡倒不是壞話,性子要是太軟,是乾不好這種強技術活的。
王柏強稍微坐直了點,方便看動作。
林巧枝原本有些緊張,但拿起鏨子和手錘,她心就倏然平靜了下來。
得益於數萬次的揮錘,看著眼前的鋼棍,她十分自然嫻熟地掄起手錘,連揮三下。
手錘重重地砸下,發出連續三聲響亮的“鐺”!
隻用了三下,鋼棍就斷了。
王柏強當時看向林巧枝,眼神就帶上了滿意。
他在評分表上寫了一筆。
然後抬頭,“不錯。”
又招手把林巧枝喊過來,“走過來點,看看你的手。”
林巧枝怔了一下,沒聽說這個。
她把手錘放下,走過去,目光飛快掃了一眼那張名單,看到自己名字,可惜後麵那一欄被胳膊擋住了。
飛快收回目光。
不太明白地把雙手伸出去。
剛剛看林巧枝三錘敲斷鐵棍都沒太大表情的王柏強,看到她的手,詫異地挑了挑眉。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練習的?”
“交報名表開始。”林巧枝回答。
這事家屬院不少人都知道,那鐺鐺鐺的聲音可藏不住,也做不了假。
王柏強也是這麼想的,但聽林巧枝真這麼說,還是有點不可思議。
不是三錘敲斷這根鋼棍,他們在座的這幾個都有這手功夫。
主要是,“你這麼短時間練成這樣,左手沒受過一點傷嗎?”
除了繭,竟然沒什麼明顯的傷痕?
要知道他們當初練,或者說每個人最初開始練習,即使再小心翼翼揮錘,握著鏨子的左手虎口都難免被砸傷。
最初的幾周,虎口都會腫起來,嚴重的甚至會裂開。
林巧枝當然也傷過,但是在夢裡。大概一晚上,眼、手配合的反應和協調性,就熟悉的差不多了。
醒來後,那種左右手該怎麼配合的感覺還在,磨合得很順利。
林巧枝把手收回來。
她反應很快。
“確實沒怎麼受過傷,可能是我上手比較快。”
她得為自己提前畢業入廠做鋪墊。
從一開始,就讓人相信,她是個能快速學習上手的聰明人。
王柏強暗嘖了一聲,朝她點頭:“行了,你先出去吧。”
林巧枝微微鞠躬。
出去後關好門。
“哢嚓”一聲。
林巧枝心一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