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做夢(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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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巧枝是被一陣拍門聲驚醒的。

“你說說哪個姑娘家大白天躺著睡覺的,放了學也不知道幫著燒燒飯。”

她睜開眼,下意識伸手摸了摸眼睛。

她又做夢了。

刺眼的紅色滲透了眼膜。

看到光透過分隔內間的木格子玻璃窗照進來,落在她的竹席和蒲扇上,眼前冰涼的血紅色才漸漸回過溫來。

怔了一小會兒。

她到蓋著厚玻璃的書桌那兒捧起一個黃色搪瓷缸子,一仰頭,咕嚕咕嚕的大口喝涼白開。

解了渴,林巧枝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滿頭都是豆大的汗珠,伸手抹了抹,陷入了沉思。

她又夢到自己死了,好像是疼死的。

即使從夢裡醒過來,那種好像要把人生生剖開,從骨頭裡鑽出來的冷和疼,都好像還沒散掉。

透過木格子玻璃窗往外看,走廊上她母親江紅梅圍著件罩衣在燒火,動作很麻利。

各種飯菜的香味彙聚在一起,也不知是誰家的,都往屋裡飄。

農械廠家屬院是二層小樓,二樓家家戶戶都在走廊堆了煤餅,放了個小煤爐,方便燒火。

各家嬸嬸阿婆的聲音也隨著飯菜香味飄進來。

“困難了三年,這天天癟著肚子的日子可算過去了。”

“副食店這批藕帶又鮮又脆,還便宜,我家老吳就愛這口,王姐咱明兒去多買點。”

“這快要中考了吧,江姐你家巧枝和家棟打算考哪所高中?還是讀專科技校?”

江紅梅手裡炒著紅莧菜,表情僵了一下:“這不是還沒商量好嘛。”又轉頭朝屋裡喊,“拿個盤子出來盛菜。”

林巧枝還有些發怔。

她從內間出來,伸手從櫥櫃裡拿了個盤子,到走廊上遞過去。

想到那個夢。

看到她母親的背影,沒說什麼,又順手把擱在灶台上的兩個雞蛋打到碗裡,用筷子攪勻,放到飯籠裡去蒸。

看到林巧枝的動作,嘈雜的走廊上,詭異的安靜了下來。

驚奇的眼神,四目相對。

連江紅梅都詫異了一下,看了她好幾眼,才拿起盤子盛菜。

林巧枝抿了抿唇:“我去擺碗筷。”

轉頭回屋了。

走廊上這才傳來壓低的驚訝議論聲。

“野丫頭今兒轉性了?”

“是不是姑娘大了,曉得懂事了?”

林巧枝不用聽,也能猜到走廊上在驚訝什麼。

這一棟樓,不,或許是整個家屬院,打小都喊她“野丫頭”,覺得她性子凶。

為什麼呢?

因為她小時候,就和弟弟打架。

說是弟弟,其實是雙胞胎,她覺得一樣大,但所有人都喜歡對她說:“你是姐姐,讓著點弟弟。”

大人們很奇怪。

去廣場聽課的時候喊“婦女能頂半天,管教山河換新顏”“生男生女都一樣”

回到家,卻隻喊女娃乾活。

“不勤快一點,以後去了婆家都被說嘴。”“哪有姑娘不幫襯著做飯洗碗洗衣服的,不學點乾活,以後嫁人都沒人要。”

那天吃過飯,江紅梅收了碗筷,順口就喊女兒拿抹布把桌子擦了,然後洗碗。

她不想擦,弟弟也不想擦,她和弟弟就吵起來了,林家棟脫口就說:“這不就是你們女孩子該乾的活嗎?”

從那天起,她就不乾了。

也不是完全不乾,要乾就姐弟倆都乾,否則誰也使喚不動她。

要是擰她耳朵,她轉頭就去打林家棟。

她打小力氣大,不怕!

要是罵她,她就用同樣的話罵林家棟。

起初江紅梅是抹淚的,說自己命苦,生了個討債鬼,“彆人家的姑娘不知道多貼心,這麼大的時候乾活多麻利,曉得心疼媽,就她的心是鐵做的。”

街坊鄰裡也說,“這麼大的姑娘都不曉得幫家裡乾活,真是不懂事。”

都不讓家裡女孩跟林巧枝玩,生怕被她帶壞了。

但是誰又樂意乾活呢?

學校裡確實有一部分女孩躲著林巧枝走,但也有不少忍不住湊過來。

小巧枝站在椅子上,揮著拳頭:“我可沒說不乾活,他乾我就乾,他不乾我也不乾!孟主任都說了,男孩女孩都一樣!”

孟主任是紅旗農械廠新上任的婦女主任,又大氣又有文化,給全廠上過好多次課,是大乾部,她說得話還能有錯?

有了小巧枝帶頭,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事業”就在家屬院打響了。

先是崇拜小巧枝的同班同學。

然後是不同班的,上下一兩個年級的跟風小女娃,憑什麼光喊她們乾活呀!

那一陣,家屬院可真是雞飛狗跳。

小巧枝還仗義。

要是她的朋友被家裡打了,她敢衝到彆人家裡去護著朋友,還跑去喊孟主任來評理,鬨得全家屬院都知道。

她竟然還教小女娃打男娃!

野丫頭!

這不是野丫頭是什麼?

連帶著,好些大點的、懂事的姑娘,乾活都不情不願了。嘴上不說,看她手腳沒之前麻利就曉得了。

野丫頭把家屬院風氣都帶壞了!

飯燒好了,林父也回來了。

他是全家唯一的工人,正式工,一人拿工資,養一家四口人,還要幫襯著兩邊老家的,家裡日子緊巴巴的。

“累了吧,趕緊洗手吃飯。”江紅梅給他把臟工服扔到盆裡,等會兒搓,又把飯給他盛好放桌上。

桌上擺著三個菜,一盤清炒紅莧菜,一盤雞蛋羹,再一海碗江紅梅醃的酸豆角。

林父乾了一天裝卸工,累得不行,就著酸辣下飯的豆角丁猛扒了幾口,壓了餓,才開口:“最近要填誌願了吧,老師有沒有給你們講,成績夠上哪些學校?”

“就那幾所唄。”林家棟打球回來也餓,嘟囔一句,不願意多談。

又撇撇嘴,“倒是姐成績好,老師說隻要正常發揮,除了江城一高可能要踮腳夠一夠,江城其餘高中、專科技校都隨她挑。”

他倒是還想到老師推薦的,女孩可以考慮報護理技校、或者師範學校,夠不上的可以試試紡織專業。

看了一眼林巧枝,沒說出口。

每年這時候,家屬院都要討論一波,林父和江紅梅未嘗沒有考慮過這些?

女孩子學個護理、師範,又穩定又吃香,以後相親不知道多少搶手。

但對著林巧枝,還真怕開這個口,想就頭疼。

“你跟你姐學學,加把勁,彆放學就知道打球。”

江紅梅拿著湯勺分雞蛋羹,最大的一塊給林父,他乾重體力活,吃得太差身體容易垮,然後兩塊大小差不多的分給兩個孩子:

“讀書腦子也耗,過兩天媽去供銷社排隊看看有沒有豬腦花,燉來給你倆補補腦。”

最後剩下點沒刮乾淨的碎蛋和碗底的蛋湯,她三兩下刮到自己碗裡。

“巧枝你成績好,最近多教教你弟弟,他有不懂的題,給他講講。”分完了蛋,坐下又說,“孟主任都說了,往後啊,讀書才有出息,媽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這些年廠裡招工都排不上隊,隻能接點糊紙殼的零碎活,錢又少又不穩定。”

她念叨起過日子的不容易,哪兒哪兒都要用錢用票,家裡既缺錢也缺票。

嫁進城這些年,沒能找個國營廠的正式工,隻能當沒工作的盲流子,成了她的執念,總掛在嘴邊。

所以她一直支持兩個孩子讀書,盼著倆孩子都能找到好工作。

現如今,廠裡很多人家也都是這麼想,廠裡宣傳科、孟主任這些年可都下足了力氣。

“他願意聽,我就給他講。”林巧枝沒推脫。

林巧枝認真吃完碗裡的雞蛋羹,又倒了點紅莧菜的湯水,紫紅色的湯汁把飯染成紅色,莧菜濃鬱的鮮味就融進了飯裡,又好看又好吃。

她沒心思說話,專心吃飯。

飛快吃完,把碗筷收到一邊放著,“我吃完了,有點事出去一趟。”

背上挎包她就往外走,邊走邊說:“今天輪到家棟洗碗,媽你要是趁著我不在幫他洗了,明兒也心疼心疼我。”

說完人就沒影了。

江紅梅氣得空口吃了兩筷子鹹菜,氣悶道:“今兒主動幫我乾活,虧我還以為她懂事了。”

林巧枝往廠技術學校走。

她們紅旗農械廠是江城能排進前三的國營大廠,除了宿舍食堂這些最基礎的,廠裡配套有托班、子弟小學、中學,廠辦直屬的醫院,糧油店,甚至還有燈光球場。

這些可以保障一個工人從生到死。

饑荒三年,廠裡也隻是稍微餓餓肚子,定量少點,沒聽說餓死過一個工人。

她不想下鄉。

最好的辦法,就是在今年、最遲明年得到一份工作。

夢裡,她考上心儀的高中,然後遇到了取消高考,緊接著就是停課,一停就是兩年多。

再後來,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去往廣大農村、工廠、解放軍農場參加勞動,接受工農兵再教育”的號召下,她不得不去了鄉下。

不是沒有想過找工作。

可全江城的知識青年都在找工作,但凡有一個位置,連風聲都沒聽到,錄取公告就貼出來了。

工作機會比金子都搶手。

直到她死去的那年,高考都沒有恢複。她念的所有書,都埋葬在那片黃土裡。

穿過家屬區往西走。

距離廠區越來越近,廠辦廣播台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李大釗同誌教人識字時曾說,工人的‘工’字,上邊一橫是天,下邊一橫是地,中間的一豎是工人,工人頂天立地,工人是最偉大的階級……”

“紅旗農械廠新一期‘掃盲識字班’開班,工人掃盲識字,才能學習奮進更好的建設新中國,希望大家踴躍報名……”

林巧枝手攥緊了挎包肩帶。

夢裡她母親後悔的念叨好像就在耳邊,“早知道我就去報名了,去糊那點紙殼才幾個錢?”“我怎麼就這麼命苦,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老黃牛一樣乾,結果為那三瓜兩棗,錯過了正式工機會。”

夢裡的事又一次應驗了。

又一次。

林巧枝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眼裡都是堅定。

她大步朝著廠技術學校走去。

“張爺爺。”林巧枝笑著跟門衛爺爺打招呼。

張爺爺放下報紙,抬了抬老花鏡,看清了人,詫異問:“巧枝啊。”

廠裡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都熟門熟路了,不過張勝利還是猜不到林家小丫頭來學校找他做什麼。

“我來找您要張報名表。”

張勝利扶眼鏡的手歪了一下,他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你說啥?”

“我說,”林巧枝加大了點音量,“我來找您拿一張咱們廠技術學校的報名表。”

張爺爺捏著老花鏡的鏡腿,看得真真切切的。

這就是林家那個才十四五歲的年輕小丫頭。

紮著兩個麻花辮,還挎著書包呢。

“巧枝啊,你是不是搞錯了?咱廠裡的技術學校,培養的可是焊工、鉗工、車工這些,都是男人乾的力氣活。”

“沒搞錯。”

“咱廠裡可沒有女娃娃學這個的,”張爺爺回頭看看傳達室裡的報名表,猶豫不知道該不該給,“沒有這個先例啊。”

林巧枝道:“我可沒聽說咱廠技術學校有不收女生的規定。一直就卡兩個條件,一個中考成績,一個廠子弟身份。然後基礎技術考試通過就夠了。”

“我爸是廠裡工齡二十多年的正式工,我是在咱們廠辦直屬醫院出生的。”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浮現驕傲,“我可是根正苗紅的廠子弟!”

說起紅旗農械廠,廠裡沒有誰是不挺直腰杆的。

它們廠生產的拖拉機、柴油機,名聲可是響當當的!和長春拖拉機廠、天津拖拉機廠並稱為“華國三鐵牛”!

林巧枝拿回報名表的當晚。

消息就風一樣,在整個家屬區傳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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