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來,為了搜集情報,卓無昭沒少“造訪”衙署後院的書典閣。
日常文書、案件卷宗、人口紀錄、地理圖……龐雜的類目裡,卓無昭翻過最多的還是那一大摞地方誌。
其中厚厚的三冊《神異卷》中,有幾段記載:約兩百七十年前,無名仙降野,於連綿山中揮手成樓市,後閉關無蹤。
再翻數頁,滄海桑田。久居山間的人們向更廣袤的平原遷徙,來往的路途被荒草掩埋,樓宇腐朽,再無人問津。
至於神光主來到,又已經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
作為一方大仙,他的確有過許多令人稱頌的功績:止水患、斬林妖,降甘霖,驅山魔,不勝枚舉。在遊方鎮尚且繁盛時,周邊十裡還有不少他的仙身祠,香火可謂鼎盛。
“神光主”“神光仙主”之名,也是在那時傳揚開的。
實則“神”“仙”之類字眼,本意不在尊崇,而是族類名目,和人、妖、魔、精、靈等並無差彆。上古傳說裡,禍世魔君荼毒神陸,人族不敵,便是倒懸山的仙族臨凡,七大仙人犧牲性命,才將魔君徹底封印。
在那之後,仙族並未入主神陸,隻是舉族回歸倒懸山。經久和平的歲月,讓許多人深信著:那些懷抱大愛的仙人從不曾真正離去,他們一直在關注著神陸,暗中看顧著人族的發展。
在如此普遍、悠久的崇拜情緒下,修仙士漸漸成為熱門。無數人期望通過天劫洗骨,滌蕩凡胎,以至於身無掛礙,飛升倒懸山。
這當然是一個極其艱難的過程。飛升失敗後心性大變、自甘墮落者,在神陸之上也毫不罕見。
他們被稱為“墮落之仙”。
“墮落之仙”為惡,便自然催生出“斬仙者”。
每一個成為斬仙者的人,行事理由都不儘相同。但他們都不會拒絕其中最古老最迷人的一個——
錢。
墮落之仙後脖頸中、經血肉孕育的那一顆“骨晶”,是勝過無數天靈地寶的絕妙材料。
越是強大的墮落之仙,骨晶色澤就越是純粹,越是價值連城。
但也僅僅是墮落之仙,才會有這樣的“產物”。
神光主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幸好不是。
卓無昭握住舊木牌的手指微微收攏,很快鬆開,往上一拋。
木牌驚醒一般,半空中撲棱棱化作一隻赤目黑鴉,引著卓無昭朝更深遠的夜色中而去。
天際,神光主留下的最後的陰詭陣法徹底消散。
赤目黑鴉越過院牆,飛出城鎮,直向連綿山。
那應該是神光主的棲身之地,也是兩百多年前,無名仙人造就的“神跡”之所。
卓無昭能感覺到木牌裡的召喚之意。
它似乎並不排斥外來人。
正好,賺錢要徹底,抄家要刮地。
卓無昭一直履行著這一條規則,不算原則,卻給他積攢了許多,同樣省了許多麻煩。
蜿蜒的山丘間,荒廢的建築零星散布。赤目黑鴉雙翅扇動,身軀箭似的一折,眼前裂穀絕壁,一間雙層飛閣指天懸地,煢煢孑立。
一切景致與木牌背麵的圖畫有了呼應。月輝普照,飛閣前的青磚空地一片蒼白。
甚至連多餘的草莖也不見。
卓無昭停步。赤目黑鴉在他頭頂盤旋幾圈,又變回了木牌,被他接住。
周遭的山霧仿佛意識到什麼,悄然翕張舒卷。
木牌上的金線亦泛出華彩。飛閣入口模糊起來,一道七星鎖陣自虛空中緩緩浮現。
轉眼,漂浮著的七星生出雙翼,成了七隻幽光蝴蝶,翩躚著,在三尺方圓的範圍內起伏。隨著時間流逝,其光芒不斷淡化。
這樣的陣法卓無昭並不是第一次見。一般來說,如果不能在規定的時間內,找到“七星”的正確排列,那麼陣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布置陣法者的“懲處”。
當然,也有可能是“嚴懲”,要命的那種。
其中的門道又分許多類彆,與布置者修為或心性相關。最普遍的無非是示警,靈力消耗不高,操作也不繁瑣,方便實用。
但是神光主……
卓無昭毫不懷疑他的手段,將鎖陣與一些攻擊性陣術相連實屬意料之內。
或許還有一些令人頭疼的偏門陷阱。
不過好在,神光主已經死了。
也幸好,他並非飛閣原主。
在拿到木牌的刹那,卓無昭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木牌裡封存著一股不屬於神光主的意識,可以說,它在引導著它的擁有者,來到這座飛閣。
或許這是那位無名仙人給後人的饋贈?
神光主大約也是機緣巧合才獲得。就是不知道這龐大的連綿山中,還存在著多少仙人樓宇,多少塊無主的門牌。
卓無昭索性閉目,靈氣探入木牌中,追本溯源。
木牌震蕩,原本隻在線條之上的淡淡浮光擴散開來,漸漸浮現出一幅幅不同的七星排列圖,從大到小,從清晰到模糊。
頂頭最大最清晰的一個,恐怕就是最新被記錄的解陣圖。
上三下四,左方右尖。
卓無昭依樣畫葫蘆,七隻幽光蝴蝶煙一般化去,陣法隨之消逝。
霧歸原樣。
卓無昭慢慢地走了過去。
頃刻間,霜華之下,那扇褪色的朱門漸漸敞開。
一盞紅纓宮燈率先漂浮而出,柔和光芒鋪展,引出了一道優雅雍容的影子。
她玉麵桃腮,不施粉黛,飛天髻,鳳凰釵,額上花鈿,頸上七寶珠,一襲精巧華麗仙官衣,風姿綽綽,熠熠生輝。
卓無昭止步,他的手已經握住了腰間刀柄。
隻是很快,他又放開了。
那女子起初側著頭,接著稍稍轉過臉,“望”向他的方向。其實她並不是在“望”。
那雙漂亮的眼睛空空洞洞,毫無神采,什麼都看不到。
她察覺到了卓無昭的存在,似乎有些欣慰,露出了一個甜美的笑:“你回來了。”
卓無昭沒有說話。
她等了一會兒,小心翼翼道:“你不開心,這一次很麻煩嗎?不然……我們走吧,暫時不要替我治病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