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舒說自家學拳的時候,沒聽人細講過這些。
馬掌櫃就給他講了講。
練拳的人開竅,是讓自己的精力深入去探索肉身,帶來超出常態的鍛煉成長效果。
效果先體現在哪個方麵,就跟人心意所致、苦苦用功的方向有關。
其一,立意在“聚”,水聚成淵,沙聚成山,取其動勢,蔚為大觀。
人身上最容易感受到動勢的,並非血液,而是筋膜肌肉,聚一臂筋肉之力,聚腰背筋肉之力,直至聚全身筋肉之力於一處,在此彙聚過程中,不斷熬練,使肉身能承載這股力道而不自傷。
傳說神物真龍,也是百獸之相彙聚而成,這條路走到頂,渾身如同有活龍纏繞,力勝虎牛,捷如猿猱。
故稱為,龍纏身!
其二,立意在“散”,人力有時而窮,聚血肉之軀,抗金石之堅,殊為不智。
這條路注重的是將外來之力散於百骸,共同承擔,而用來導引力道的最佳部位,就是骨骼。
人之稟賦,骨骼最貴,等練到一點細音震蕩,都能貫徹全身來化解,縱然被戰馬衝撞,牛車壓頂,也能分力脫身,保全性命,續戰的手段大大增長。
這條路成就之後,本被稱為貫音骨,古代練拳的人為了討個好彩頭,改了一字。
稱之為,觀音骨!
其三,立意在“真”,筋肉雖韌,骨骼雖堅,要想長成,還要依賴內臟運化,所以內臟之勁為真勁。
以人之諸表,反求諸裡,開合七竅,刺按穴位,折磨經絡,壓迫血行,哪怕以一時筋骨之損傷,換來內臟之鍛煉。
此路走通,傷勞不藥而愈,或日食半牛,或半月不食,能停心龜息於水下,能三日四夜不合眼,心胸怡然,神采依舊。
對草木鳥獸,縱然陌生,入口就能分辨有無毒質,飲露為生,恍如仙人。
因此稱,食為仙!
假如有人把這三條路都走通,三合一身,就能觸摸到一層隱約的關隘,踏破關隘,更進一步。
氣血如灶,調和百味,化腐朽為神奇。
人如灶君,主宰百骸,乘熱煙能通天。
古人能走到這重境界的,似已非人,萬眾景仰,敢於稱神。
號為,武灶神!
“三合一身,武能造神。”
馬掌櫃說到這裡,目露異彩,道,“東漢以前,那些神怪奇談的時代不提,自從漢末以來,三條道路全走通,一身武藝敢稱神,從來都是天下習武之人最高的追求。”
楚天舒暗自琢磨。
龍纏身,觀音骨,食為仙,武灶神!
拳師開竅的說法,跟老家那邊差不多,後麵武學演變的部分就有所不同了。
光這四個名稱,也是大有深意,隻怕其中每個字,都是經過反複琢磨,提示著相應道路中的重點。
他又問:“那這個出將入相,是怎麼個說法?”
馬掌櫃道:“這就一句俗語,說不定是為了湊八個字,更加順口。”
“有人說,出將入相指的是但凡走通一條路,就有封侯拜將的機會,沙場的征戰,高官的豪奢,正好也有助於練武,兩全其美。”
“還有一種說法,認為練武的三條路,全都如同大火苦熬,反複折騰,要剛猛霸烈,勇毅果決,如同武將之道。”
“但要踏破最後那層關,就要出將入相,從武將轉為宰相,八風不動,保形養生,冷眼觀火,慎之重之。”
楚天舒點了點頭。
他老家那邊,流派太多,大家都沒有什麼境界劃分上的共識。
據說舊社會,有過模糊的一流、二流人物的說法,就跟外國人用的字母分級一樣,跟修行關卡沒什麼關係,純看實際表現。
而在此世界,竟然會有“三合一身”這種公認的境界。
恐怕是經曆過武道獨大的璀璨時代,才能夠總結流傳下來。
雖然人體一個部位強大後,彆的部位也會多少有些受益,但這個世界的拳譜發展到今天,注重不同道路的拳種,已經出現涇渭分明的特征。
一種拳術,隻注重一條路子,專心不分,走到極致。
要是真能走通一條路,那再找一套彆的拳法來練就是了。
楚天舒的《暴食通背拳》放在這裡,就不太好分類。
有練內臟的效果,但隻練了腸胃,有練肌肉的效果,但隻注重四肢。
“硬要算的話,我的拳法確實是比較偏向……龍纏身的路子。”
楚天舒徹底拔劍出鞘,在空中抖了個小小的劍花。
“而且我的拳法中本就含有劍術套路,看來這把劍,跟我還是挺有緣的。”
馬掌櫃開始趕人:“行了行了,彆在我屋裡舞劍,我事還多呢,你快去休息吧。”
楚天舒今兒一天,確實累得夠嗆,帶著劍就回了自己房間。
馬掌櫃分揀了一下桌上的符紙,朱砂,毛筆,走到前樓大堂裡麵,左手托著硯台,右手舔著毛筆,在那個黑衣人的屍體上畫符。
一畫額頭點眉心,分在兩頰左右山,跳過脖頸畫胸口,邪道昏昧不知寒……
筆杆挑開黑衣人衣服前襟,黑瘦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朱紅痕跡。
可惜,術法能蒙昧術法,卻不能隔空蒙昧彆人的腦子。
那幫流寇就算不知道這豹貓武士已死,隻要看他兩三天久久不回,也該知道出了問題。
以交趾那邊邪術流寇的習性,多半會選擇硬衝一次。
那就是考驗這個鎮子的時候了。
“可惜老鐘不在。”
馬掌櫃畫完屍體上的符咒,坐到桌邊,看向後院,想起年輕時候跟好兄弟闖蕩,也鬥過這樣的流寇。
馬正午,鐘勁秋,符咒法術,長槍衝殺,何等意氣風發。
似乎轉眼之間,兩個人就都老了。
沒有如願當上大官和館主,一個守著酒樓看報紙,幾年不動符墨,一個妻兒歸了黃土,懶散的教點民兵。
“想過晚年還是不太平,沒想過會遇到這麼有意思的小子。”
馬掌櫃思索著,“術法有成的人,若能成功去兼修武藝,一開始拳法上的進步竟然會這麼快嗎?”
“應該不隻是這樣吧……那就是他天生更適合練拳。”
“嘖,我當年怎麼就沒能邁過那個門檻呢!”
馬掌櫃帶著一點抱怨,狠狠的折起紙鶴來。
手指一翻一抹,再翻再抹,幾乎就是兩三個眨眼的功夫,一隻紙鶴就已經折好。
馬掌櫃拿起毛筆,為紙鶴點上雙睛,然後摸出拇指大小的槐木瓶子,撥掉瓶塞。
小小的淺棕色煙霧,像是有著一定重量,從瓶子裡麵流出,融入紙鶴。
馬掌櫃迅速用雙手蓋住紙鶴,嘴裡念念有詞,小心的往裡麵吹了口氣。
等到雙手分開時,桌上已經有一隻褐羽毛絨的小麻雀。
麻雀靈動的左右張望,蹦到馬掌櫃手心,啄了啄他的拇指。
“又要勞煩你們了,待會兒就把你的朋友也都放出去,這兩天,你就負責盯著西邊。”
馬掌櫃笑著摸摸小麻雀,轉身往外一送,麻雀飛出酒樓。
他學的是茅山術中的《火鳥道官》一脈,分為火和鳥兩個部分,雖然這輩子從沒去過茅山,卻把借火施咒的種種妙訣,和豢養鳥雀精魂的手段,使得滾瓜爛熟。
這些麻雀都是他以前自己養的。
養到壽終正寢之後,借槐木收容鳥魂,時常用自己的念力滋養,如此得來的麻雀精魂,靈氣足而性平和,依附在符紙折的形體上,甚至不會透出半點陰氣。
雖然沒有任何攻擊性,但就算在白天,隻要不是午時,這種麻雀也能夠飛翔勘察。
彆派的施法者縱然瞥見,也不易看破。
馬掌櫃又開始折第二張紙。
門外月色點點滴滴的偏移。
楚天舒第二天起來的時候,走到廚房裡沒看見人,自己灌了兩大瓢水,穿過院落,就看見馬掌櫃還在大堂裡。
老頭側著身子,手肘撐著桌麵,拳頭頂著腦袋睡著了。
豹貓武士的屍體不知道放到了哪裡,桌上隻有十個拇指大小的槐木小瓶,乾了的毛筆和硯台。
楚天舒沒有驚動他,繞到門外一看,發現門口支了一張釘著白毛巾的木板,這是暫時歇業的意思。
難怪夥計們今天都沒來。
那我這早飯去哪吃呢?
楚天舒在大街上眺望,以前這個時辰,有些來得早的攤販都該擺攤了,今天一個也沒見著。
大街斜對麵的小路上,倒是走出來幾個熟悉的人。
孟雙江帶著四個護院,護院各個手上按刀,還有一個身上背槍,很是警戒,就他孟大少背了個半大的麻袋。
“哈,楚兄,我就知道你……”
“噓!”
楚天舒示意他小聲。
孟雙江會意,往酒樓裡看了一眼,直接在樓前台階上放下麻袋。
“各家分的護院,加上原本的民兵隊,湊起來有七十多人,昨晚就把鎮上的人通知到了,這幾天估計沒幾家鋪子樂意開業。”
孟雙江低聲說道,“但我家吃食也不錯,看看我給你送的。”
麻袋裡麵,全是用細麻繩紮起來的油紙包,葷油的香味撲麵而來。
楚天舒拿起一包,觸感卻不像肉類,解開一看,是一包青蠶豆。
他也照吃。
“聽說這回的強盜不一般,我出門都有點害怕。”
孟雙江念叨著,“楚兄你也不要孤身跑鎮外那麼遠去練功,之後三餐就到我家去吃吧,保證讓你肚子吃的溜圓……”
這話裡雖然是親近之意,但也有些嫌嘮叨,跟孟雙江平時把握的分寸感不太一樣。
楚天舒瞧出這白胖老哥不自覺的眉頭微皺,臉上帶些緊張。
交趾流寇的壓力,在他身上已經體現出一角。
“放心,我這兩天不出鎮,就在鎮上到處走走。”
楚天舒正說話間,又看見另一條小路上出來的一行人。
沒孟雙江那麼熟,但昨晚剛見過。
王甫帶人找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