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前院,分為左右兩邊,被一條石板路隔開,左邊種花,右邊種樹。
孟連發最喜歡天氣好的時候,在桂花樹底下的石桌放一盞燈,吃個晚飯。
他頭發摻白而茂密,大眼明亮,不像兒子那樣貪嘴,顯得有些清瘦,一身馬褂,袖口挽起,晚飯也很簡單,往往兩三個小菜。
今天因為兒子孫子都出去吃,兒媳喝了碗甜粥就飽了,孟連發也懶得多弄。
就是一盤水醃菜臘肉炒餌塊,然後一壺香茶。
剛才兒子回來路過這裡,還喝了他半碗茶,嫌棄不是書房的上好普洱。
嘿,那普洱有什麼好的,益州本地產的茶裡麵,這霧頂金線香茶才是一絕,衝泡之後,每一片茶葉都像是金子做的。
普洱都是用來招待那些沒口福又好麵子的老東西,隻有真正親近的,孟連發才肯拿他每年采買的金線香茶來分享。
孟連發端著熱茶,正在細品,就看到把守後院哨樓的兩個漢子,沿外牆疾走而來,往院裡一跳,臉上神色有點異樣。
“東家,馬掌櫃的在後門找你。”
孟連發驚訝起身:“馬師,怎麼從後門來?”
他說話同時,已經大步穿過堂屋。
等過了中間天井,又從側麵走廊穿過後排大屋,才到了後院。
好些護院的漢子,都已經在後院站定,見他來了,稱聲東家,各自散開一點。
馬掌櫃和楚天舒已經進門,後院地上放著一張爛草席,上麵躺了具黑衣屍體,脖子傷口焦黑,渾身血腥味。
孟連發一看這個,就知道馬掌櫃為什麼從後門來,也知道護院神色異常是為什麼了。
“馬兄,楚大夫。”
孟連發見過楚天舒兩回,一抱拳就開門見山,“這是怎麼回事?”
馬掌櫃直白道:“這是強盜的探子,交趾的邪術士,他出現在鎮上,說明已經有一批交趾強盜在鎮外窺探。”
“我通知了民兵隊那邊提防,想再借你的麵子,把鎮上幾個大戶都請過來聚一下。”
孟連發臉色微變,對幾個護院說道:“去把鎮長和朱譚兩家老爺都請過來,說我有十萬火急的大事,萬望貴趾下臨,到我府上一見。”
幾個護院對視一眼,轉身就走,各選了一個方向。
楚天舒看他們身手都挺矯健,不知道是否開竅,火候如何,但這種翻牆奔走的本事,也不遜於他在視頻上看過的一些跑酷高手。
對比一下民兵隊那幾個人的體格素養,好像還不如這些護院。
想想也是,民兵隊那些人不過是本地青壯,選出來後稍微加以操練。
這些大戶聘請的護院,則多半都是鏢局行當自小苦練的人物,刀口舔過血,重金雇來的。
“那些人肯定從前院來,把屍體帶到前院去,讓他們也過過眼。”
孟連發作出邀請的手勢,在旁邊引路,“馬師,你往日不肯顯真本事於人前,連楚大夫這個住你酒樓的同行也瞞著,如今看來,兩位是通過氣了?”
馬掌櫃道:“我隻是怕煩,又不是見不得人,既然形勢如此,暴露也沒什麼。”
楚天舒好奇道:“孟廠長對馬掌櫃如此信重,兩位的交情不是一般深厚啊?”
“不是交情,而是恩情。”
孟連發正色道,“當年我識人不明,迎娶一個心腸歹毒的女子為平妻,險些害了全家,多虧馬師出手,大恩至今難報啊。”
馬掌櫃搖頭說道:“你若是貪圖美色被人所騙,那與我無關,但她身為修成法術之人,到哪裡都能有立足之本,一技之長,卻非要施術害人,取不義之財。”
“這樣的事,我既然能管,又怎可袖手旁觀?”
馬掌櫃平日裡一團和氣,圓臉帶笑。
可說到修法之人無故害人這一段,他花眉上挑,根根眉毛似乎向上揚起,粗眉如燕尾。
隻有眉毛變化,但他整個麵相給人的感覺,立刻就大有相同。
一張圓臉竟然也能有如此剛強的氣質,顯然極其痛恨邪術害人之輩。
說話之間,眾人已經到了前廳大堂。
老管家送來幾盞香茶,孟連發請兩人入座品嘗。
楚天舒一口熱茶下肚,還沒等說茶味如何,肚子便咕嚕一聲,臉上不禁有些發熱。
他吃了砂鍋蛇肉,相比平時晚飯的份量,還是嫌少。
跟黑衣人那一戰雖然短暫,但是極其消耗體力,身上熱氣蒸騰,事後又沒有機會回酒樓把晚飯補上。
“這強盜是被楚大夫所斬,消耗很大。”
馬掌櫃麵不改色,說道,“老孟,你家廚房若有魚有肉有什麼的,都上點來。”
孟連發說道:“有的有的,我這就讓人去取。”
楚天舒神態也就大方自然起來,拱手致謝。
大堂本來左右都有屏風,左邊屏風後麵,就是一張八仙桌。
楚天舒轉到屏風後吃起飯來,先上的是兩盤糕點,也說不出是填的什麼餡兒,反正入口清甜回香,不太噎人。
接著是醬牛肉醬羊肉,都是切片裝盤,楚天舒正吃著,就聽到門外車馬聲,緊接著是幾個老頭子驚呼的聲音。
“怎麼回事?怎麼有一個死人在這裡?”
“孟兄,你給我們看這個是什麼意思?”
楚天舒隔著屏風回看了一眼,隱約看到三個老頭進門,身邊都帶了隨從。
孟連發請他們落座,說到屍體來曆,有強盜在鎮外窺探。
孟連發說得很沉重,楚天舒卻聽到有人鬆了口氣的聲音。
“就這?”
有個老頭說道,“孟兄,你也是經過見過的,山賊土匪之類,哪年不要鬨個幾回,也就隻能搶搶那些小村子。”
“敢到我們鎮上來,搶不了幾戶老百姓,民兵隊就能趕到,一頓放槍就會把他們嚇跑了。”
孟連發道:“鎮長……”
又有個老頭打斷他的話:“孟兄,你不會就為了這個事情,說什麼十萬火急,讓我們連夜趕過來吧?”
“還把個死人擺在門口給我們看,實在晦氣,也太不講究了。”
那鎮長倒是有些狐疑:“孟兄,你老實說,是不是又想借個由頭,讓我們給民兵隊出錢?”
按照報紙上提到的,大漢軍政府境內設的民兵,本是正式軍人的預備役,軍餉該是官家發下來的,比正式軍人稍遜。
但彆說現在換了都督,就算前任大都督在的時候,軍費也沒有多到能夠把民兵隊都照應齊全。
所以,一個鎮子的民兵隊,想真正有些實力,平時操練的犒勞賞錢,買器械的花銷,基本都是鎮上大戶聚在一起定個約,聯手供應。
這個小鎮上,孟、路、朱、譚幾家大戶裡,路家是鎮長,但給錢最痛快的是孟家。
前幾年有個外地來的鐘師傅,拳腳功夫很好,在街上露了一手。
當時孟連發跟人見了幾麵,就雇了鐘師傅,幫忙操練民兵。
鐘師傅說起,新式火槍要是不多練,也沒有用。
孟家又牽頭,讓幾家大戶一起買了批彈藥,給鎮上民兵訓練。
雖然那批彈藥到民兵手上沒多久,又被各家搬回去一些。
但民兵隊是知道好歹的,自然更向著孟家。
“要出錢,也不是不行。”
鎮長這時拿起茶盞,品了一口,慢悠悠的說道,“不過,正所謂師出有名,到底鄙人才是掛著鎮長這個名頭。”
“這回要給民兵隊出錢,到時候登台講話,該算是我路家牽頭的,才合乎常理。”
馬掌櫃開口:“幾位老爺,你們要拎清楚,這批人不是那些拿著斧頭草叉的鄉民落草,他們是從交趾過來的流寇。”
“民兵隊總共三十多人,新式火槍不足十條,嚇人的意義遠大於實際殺傷,但他們嚇得住輾轉跨越邊境的流寇嗎?”
“況且老鐘前幾天回鄉掃墓,少了他領頭,民兵隊的調度本事還要再降一截。”
“你們以為那些人要是真殺進鎮子,會滿足於隻搶一些普通人家,就放過你們幾家?”
鎮長把茶盞往桌子上一放,乒啷一響:“老馬,你這話就有些難聽了,你雖然盤了一家酒樓,也就是個外來……”
孟連發拍了下桌子:“路老頭,你放尊重些,當年我家出的那檔子事,是馬師解決的。”
客廳裡驟然安靜下來,微妙的沉默了會兒。
鎮長輕咳道:“原來馬掌櫃的是位法師,你看這可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
有個老頭打圓場:“馬掌櫃這是大隱隱於世啊,高人,真高人,肯定見多識廣,既然這樣,你直接說個章程。”
馬掌櫃說道:“我要你們幾家,分出一半的護院人手,最近跟民兵隊聯合調度,在鎮上巡邏。”
“假如出事,彼此都有照應,立刻可以馳援,這才可能保住我們鎮子。”
鎮長沉吟道:“馬掌櫃這話說的好啊,不過,這夥強盜真要那麼凶,不如請孟兄派人到城裡去求援?”
馬掌櫃嗓子眼裡一聲冷笑就沒壓住。
“可以派人去,但未必來得及。”
馬掌櫃說道,“況且等派去的人進了城,他得帶上多少花銷,才能儘快見到做主的軍官。”
“更要讓他們放下手頭上的事過來支援,這中間又有多少波折,費多長時日,誰能說準?”
向大城裡求援這種事,要是真那麼好辦,何必有那些民兵,更花重金雇那些護院呢?
幾個大戶端茶的端茶,嗯聲的嗯聲,暫且都不開口。
楚天舒聽他們那些廢話,聽到耳朵煩,咽下嘴裡牛肉,出了聲。
“幾位覺得,就算那些強盜比彆的更凶些,先被民兵隊消耗一波,又在鎮上搶一波。”
“等找上你們家門,你們仗著高牆厚瓦,護院固守,仍能讓他們知難而退,大不了還能給他們指路,說說哪家守備更空虛。”
“嗬,這樣做,比分出護院更保險,是吧?”
唇亡齒寒的警言能長盛不衰,就是因為說上一千年,也仍然有大堆的人,一腳踩進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