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幛懸掛高處隨風搖曳。
分落泥土路兩旁的花圈錯落擺放。
縱使陽光明媚,卻好似並未給每一寸空氣帶來溫暖。
悲戚之意中夾雜著些許喜悅,喜悅之中卻又是道不儘的悲涼。
一路走過這由挽幛,與花圈編織出的村中小路,老道默默的看著,一步未停,也不曾停留。
一路行至李大娘家門前,入眼便見皆是一抹白,而屋頂換上的嶄新紅瓦刺眼映入眼簾,他腳步頓了頓,並沒有第一時間進去,而是駐足看了好一會。
“道長。”
老道點頭示意,走進院中,找了個角落,靜靜的看著那院中的棺材。
那個年輕人,在醒來後的第四天,離世了。
“唉,高林這孩子好不容易醒了,就三天,嘖嘖,真是可惜啊。”
此時,眾多村民正圍在一起議論,有從外地趕回來奔喪的,還不知道什麼情況,旁邊也有人在講解。
“癱了十多年的人突然好了,替他父母砍了一天柴,做飯,洗腳,給已結婚兄弟姐妹補了紅包,沒結的提前給了。第二天把瓦全部重蓋了,他母親感覺到他要去了,據說當晚在他床邊守了一夜,今天天剛亮呢,他母娘起床開了下門,回來發現兒子呼嚕聲停了,感覺不對,一摸,心已經不跳了……”
“這也太……哎!走的也算踏實吧。”
聽著村民們的議論聲,老道身形一晃。
張浩木錘敲銅鑼之時,他在聽到張浩那句囑托之時,便已然有所預感,隻是那時懵懵懂懂,思索了一段時間後才明白其中深意。
如今看來,那小子隻怕是當時便知道。
給人算了半輩子命,當了半輩子的道士,法事也都不知道做了多少場,卻始終沒看不透那小子。
“道長,您對這事兒怎麼看?”
一旁有村民的聲音傳來,打斷了老道的思緒。
老道望著那口棺材,神色頗為複雜,沉默良久後方是感慨道“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牛批!”
一眾村民皆望了過來。
便聽老道又無奈說道“村中有此高人,何必還請貧道來?”
村民們一時語塞,但也都牽強笑著。
“道長,這我們一開始也不知道不是。”
“是啊,我們要知道張家小子這麼厲害,那確實就不找你來了,還讓你白跑了一趟,不好意思啊,道長。”
“以後要是有這種事情就直接找張家小子就行,以後絕對不找你了,道長。”
老道眼角一抽,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
“唉?說張浩,張浩就來了!”
這時,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句,眾人調轉目光看向門口,老道也同樣如此,看向了那張家小子,三角眼中情緒流轉。
門口處,張浩駐足在那裡,表情淡漠,眸子不曾有絲毫情緒流轉,他靜靜的看著院中的一切,不曾有任何的動作。
他能做什麼呢?
他什麼都做不了,他能做的也僅僅隻是受邀參加這場葬禮,罷了。
不時有左臂處彆著黑布的村民走出,朝著他恭敬的打著招呼,張浩也一一回禮。
“浩子。”
耳旁,響起高海的聲音。
張浩微微側頭,看著這高大健壯的漢子披麻戴孝,眼眶紅潤,眼球布滿血絲,似是剛哭過一樣,他微微低頭“海哥,節哀。”
高海笑了笑,隻是那笑容中不帶有絲毫笑意,抬眼遙望放在院中的一副棺材“放心吧,我沒事。”
兩人就此沉默,還是高海抿著嘴唇,開了口“我弟弟……他背著我們打了口棺材,誰都沒告訴。”
“我,我現在終於明白伱說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了,我終於知道……呼,終於知道我媽為什麼,不讓我攔著我弟弟乾活了,他,他……”
話還沒說完,這個漢子就彆過頭去,淚珠順著臉頰滑落了下來。
張浩抬起手來,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卻隻是將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輕輕的拍了拍。
“我媽,我媽在裡麵呢,你先,先進去吧。”高海偷偷抹了把淚,強裝笑著將一塊黑布遞給了她。
張浩頷首,接過黑布,彆在左臂的衣服上,邁過門檻。
沒有預料當中的悲戚,嘶吼的哭聲,更沒有那種悲涼意,所有人都在忙碌著手頭的事,或是站在一旁交談著什麼,不曾靠近院中的那口孤零零的棺材,就如同躺在棺材當中的高林一樣,始終都是孤零零的。
繞過人群,走進裡屋。
“李大娘,您先歇著吧,這裡有我們呢。”
“您彆累壞了,大姐,快歇會吧。”
“沒事兒,我一點都不累,讓我來吧,你們先歇著,一會可有你們忙的了,就彆擔心我了,我兒子沒心思走的,我這當媽的應該高興,我也挺高興的,你們是不知道,我兒子在走之前……”
李大娘嘴角還掛著笑容,眼睛微微眯著,身上不再是那件新衣服,而是一襲白衣,滿頭的白發用一根筷子隨意盤起。
他記得,李大娘之前的頭發並沒有全白來著。
“李大娘,我來了。”張浩情緒毫無起伏的說道。
屋內人皆側頭看來。
李大娘臉色一喜,連忙上前迎了上來,手中已然多了一個黑布的胸花“小浩啊,你可算是來了,來來來,你快找地方坐著,你可是今天的起靈人,一會可要有你的忙,快坐著歇會。”
起靈人,是趙家村出殯時的一個習俗,就是去世之人在出殯時,需找一位村中德高望重之輩,或是對去世之人生前最重要的外人,前來擔任起靈人。
而張浩當起靈人,其實輩分與地位並不合適,但大家也都知道原因,卻又格外的有資格。
屋內人連忙給張浩讓開一個地方。
張浩看了眼人群中正在忙碌著的李思雨,她今天也沒穿漢服,而是換上了一身素衣,也沒打招呼,點頭便順勢坐下了,默默的看著。
李大娘依舊在忙碌著,就像是不知道累一樣,她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逢人便說自己的兒子是“喜喪”,自己的兒子醒過來之後,又是給家裡劈柴,劈了一大堆,足夠家裡燒半年一年的了,還把所有的水缸都填滿了,接下來一個月都不用去打山泉水了。
還提議把家裡的老房子給翻新一下,親自上房揭瓦,幫著乾活,晚上的時候還給她打水洗腳呢,還一直陪在她的身邊,聽她不厭其煩的絮絮叨叨……
她一邊乾著活,一邊說著話,不需要彆人回應,她就這樣一直說著。
張浩看到,有不少人在笑著回應,轉過頭便偷偷抹去眼淚,再轉回頭來時,臉上又掛著笑容了。
他一句話都沒說,靜靜的等著時間流逝。
沒過多長時間。
“浩子,該起靈了。”高海來到屋內,將一份起靈人一會要念的詞遞給了他,叮囑道。
張浩頷首,起身走出屋外。
院中,幾位抬棺的村民都已站在棺材兩旁,其餘村民則站在一旁,共同望向張浩。
他邁過門檻,來到棺材前站好,這才將目光看向了躺在棺材裡的高林。
那張蒼白的臉全無血色,眼睛緊閉著,身上穿著壽衣,身軀筆挺,僵硬。
跟之前躺在床上時一樣,是那麼的安詳,平和,不打擾彆人,也不曾被彆人打擾,唯一的不同便是此時的高林嘴角上翹,勾勒出笑容。
“小浩啊,高林走之前,讓我跟你說聲謝謝,他說,你幫他完了執念,讓我好好謝謝你,謝謝你,小浩。”李大娘被人攙扶著站在一旁,語氣平淡的說道。
“……”
張浩頷首,什麼都沒說出口,目光依舊看著棺材中的高林。
接著,他抬起頭來,注視著村民們。
起靈之時已到,所有人都在等著他開口。
“高林,高家二子,生平……”張浩照著詞念道。
在念完後,他說道“李大娘,您再看一眼高林吧,馬上要蓋棺了。”
李大娘那佝僂的身子一顫,臉上的笑容僵住,眼神不受控製的望向棺材內,躺著的小兒子。
她還是沒有哭,嘴角依舊掛著笑容,隻是那笑容僵硬了許多,多了些許的落寞。
又等了一會,張浩計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深吸一口氣,不再耽擱。
“蓋棺!”
隨著他的一聲,四名村民分彆抬起棺材蓋的一角,舉過頭頂,高懸於棺材之上。
而後,緩緩向下蓋去。
砰。
棺材蓋子,嚴絲合縫的蓋在了棺材上。
“我的兒啊!”
就在棺材蓋上的那一刻,李大娘身子一晃,癱坐在地,臉上笑容不在,那份淡定不在,有的隻有撕心裂肺的哭聲,有的隻是她不停的用手錘著地,錘著心口,有的隻是她已一頭白發,卻要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兒子,就此長眠於那長方形的棺材當中。
此生……再也無法相見。
此生,也再也無法聽小兒子叫自己一聲……
“媽”。
“我的兒啊……兒啊,媽知道你乾活是為了安排後事,媽知道……媽知道你醒過來,就是為了看看我們,媽知道,你放心不下媽,放心不下你哥,放心不下我們,媽都知道,媽都知道……我的兒啊,你怎麼就這麼走了,你就這麼狠心……這麼狠心的離開媽……你怎麼這麼狠心啊……”
那一聲聲震人心魄,好似肝腸寸斷的哭聲,回蕩在不大的小院當中。
聞者無不落淚,鼻頭一酸,淚珠在眼眶當中打轉。
張浩的臉上也有了些許動容,強忍悲意,震聲喝道“起靈!”
“滴瀝搭拉。”
“滴瀝搭拉——”
悲嗆的嗩呐聲,與震耳的鑼鼓聲富有節奏的響起。
六名村民分彆用各自肩頭抬起木棍,抬著棺材往外便走。
高海與媳婦緊抿著嘴角,任由眼淚從眼角滴落,攙扶著泣不成聲的李大娘,一步一步的追著棺材。
張浩站在原地,看著這一切,無聲的歎了口氣。
“小兄弟。”
恰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還有一股熟悉的餿味襲來。
張浩不用轉頭,也知道是老道來到了他的身旁。
“道長,你還沒走啊。”
老道險些一口老血吐出口,擺弄著手中拂塵,手撚須髯,輕咳道“貧道也受邀前來參加這場葬禮,參加完便走。”
“嗯。”張浩毫無感情的應道。
老道眯了眯三角眼,注視著這個看不透的年輕人,好奇問道“小兄弟,看不出來,你還真是有點本事,躺了那麼多年,所有人都沒有辦法的植物人,竟然真讓你三錘就給喚醒了,牛逼啊!”
張浩一笑,隨即臉色恢複如常。
老道又問道“那你可是在喚醒之時,便已知今日之事?”
“重要嗎?”張浩並未接話,隻是笑著反問道。
老道一愣,遂爽朗大笑“哈哈哈,確實不重要,不重要啊。”
“今日,貧道受教了。”老道當即轉身,手抱拂塵,對著張浩深深施了一禮。
張浩相攙“道長言重了。”
“這葬禮也參加完了,想了解的事情也都了解完了,貧道就先離去了。”老道一擺手中拂塵,抬起四方步便準備走。
張浩隨口道“道長不在這吃了席再走?”
“不了。隻是……”老道頓住腳步,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背著身問道“在臨走前,小兄弟可否回答我的一點疑惑。”
張浩道“道長請講。”
老道微微撇過頭來“之前,小兄弟找我算那一卦,到底所為何事?”
張浩微怔,回答道“狐狸娶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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