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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往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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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嘯如何能明了穆寧秋的心事。

在她看來,這胡服漢種的行商小郎,很有些超乎身份的沉定。

他曉得自己就是縣主家的女眷後,渾無誇張獵奇的反應,神情如方才那般安靜穩重。

馮嘯心頭的好感,又增了一層。

她欠身柔語道:“郎君慢些吃著,少頃還有城郊的農人送果蔬來,小鋪再給客官們切來嘗鮮。”

言罷,折身返回店堂裡頭,與樊噲雇的兩個婆子一樣,穿梭似地忙碌起來。

穆寧秋夾起一塊肥潤噴香的醬鴨腿肉,放進嘴裡嚼了,舌尖的美味的確真實,心中的疑雲卻也更鮮明。

在西羌,貴族的女眷們從沒有被關在帳篷裡的,但她們拋頭露麵時的活動,不過就是騎馬打獵吃烤肉,或者比拚誰家仆婦熬出的紅花胭脂更好,哪有馮氏女這樣伺候平民百姓的?

而且,她似乎還忙活得挺開心,承認身份也大方磊落,不像是做了什麼讓家族蒙羞的事,被趕回樊家的。

“唔嘎……”大白鵝馮不餓,悶哼著湊到穆寧秋桌前。

穆寧秋如在西羌時喂獵犬那樣,順手夾起一塊鴨肉,遞送過去。

馮不餓目光一冷,若能說人話,隻怕那句“你當我是狗嗎”就罵過來了。

穆寧秋方意識到,自己在給一隻鵝喂鴨肉,甚是可笑,忙哂然撇嘴,在碗碟間看了看,執起湯勺,細溜幾圈,兜了滿當當的蝦米乾,瀝去汁水,倒在桌角。

這回對了。

大白鵝立刻俯下脖子,張開扁嘴叭噠叭噠,瞬息間將蝦米乾一掃而光,又舔著一張鵝貌狗韻的臉,欺近穆寧秋。

穆寧秋如法炮製。

直到將湯中的蝦米都交待給了馮不餓,他才驀地驚覺,自己這是怎麼了?

眼前的鋪子,是殺父之人的姐姐所開。

招呼自己的小女郎,是殺父之人的後代。

而自己,竟然坐在此處,心平靜氣地吃著她們端上來的飯食不說,還真模真樣地,給她們喂鵝?

恍惚間,穆寧秋眼前那盤堆疊起伏的醬鴨醬肉,似乎被無限放大,幻化為慶州的城牆與箭樓。

城外的荒原上,兩股黑壓壓的洪流漫卷而來。

前頭,是漢家百姓,後頭,是北燕鐵騎。

哭喊、嘶吼、馬蹄音與獵獵西風交織的喧囂中,洪流的間隔在縮小。

還是個稚兒的穆寧秋,趴在母親背上。

驚恐壓滅了嚎哭的本能,他隻將腦袋埋進母親的左肩,露出兩個眼睛,一聲不吭地望著前方的慶州城牆。

母親說,爹爹就在城裡,爹爹會放百姓們進城,然後關上高大結實的城門。北燕騎兵再凶狠,他們胯下的漠北戰馬,也不可能長出翅膀飛進城去,大越的這些無辜百姓,就會活下來。

穆寧秋的小手,緊緊環繞住母親的脖子。

母親和周遭所有大越百姓一樣,已經跑得披頭散發,但穆寧秋能感到,母親依然很有勁,像某天夜裡闖進他們村子的雲豹,一樣敏捷。

又一陣狂風吹開母親遮蓋在穆寧秋腦門上的頭發時,他驚訝地發現,母親已經跑到了許多男子的前頭。

慶州城近在咫尺,但,城門緊閉。

“穆勇,開門!你們開門哪!”母親昂起頭,大聲嘶喊。

秋陽偏西,金光撒在城堞一線,將無數越軍的身影照得清晰無比。

穆寧秋看到,有個人,跌跌撞撞地從箭樓上趕下來,奔到城門正上方的指揮台。

那是父親穆勇。

從另一邊的箭樓和女牆方向,也奔過來好幾個越軍,他們似乎在阻止父親下令打開城門。

但他們隻敢爭執,並沒有拔出兵刃。穆寧秋聽到母親繼續大喊:“開門哪!穆勇,你是領頭的你慫個啥!你說了算!你們從軍,不就是要保護大越百姓的嗎!你就看著我們娘倆死在你眼前嗎!”

低沉如巨獸哀鳴的聲音響起,慶州城的大門,緩緩開啟。大越百姓,如獲得了一線生機的螻蟻,拚命向前湧去。

與此同時,城牆之上,一陣金屬的叮當聲與木械絞索的吱呀聲之後,突然飛射出一排黑色閃電般的長箭。

那是大越才懂得如何造出的床子弩,是越軍守城的殺手鐧。

它們如地獄來的黑色飛龍,呼嘯著紮入遠距離射程中的北燕鐵騎,引發此起彼伏的人仰馬翻與淒厲慘叫。

穆寧秋已經被母親馱著,衝進了慶州城,拐到一側店鋪的廊下,但母親很快又探出身,麵向大開的城門。

馬蹄聲急,手執長槍的越軍騎兵魚貫而出,與逃難進程的百姓逆向而行,衝向在剛剛的回合裡被床子弩重創了的燕軍。

“那是你爹爹!”母親望著遠去的越軍,“你爹爹,去打燕人了,菩薩保佑,保佑你爹爹,囫圇著回來。”

母親話音剛落,不遠處的十字街上,就傳來慘呼。

逃入慶州城的百姓中,突然有一些搖身一變,手裡多了刀劍等兵刃,返身向守城的越軍,衝去。

“他們是燕人!”百姓裡的幾個壯漢,醒悟過來,一麵叫著,一麵胡亂地抄起街邊的木棍或者門閂,去追打那些燕人奸細。

但訓練有素的燕人戰兵,三下兩下就砍翻了勇敢的越人平民,繼續哇呀呀狼嚎著,衝向越軍,試圖與城外的燕軍裡應外合。

穆寧秋的母親瞪著眼睛,呆滯了幾息,很快又在護雛的本能中清醒過來,托緊兒子的小身體,瘋狂地往慶州城深處跑去。

血戰持續到深夜。

越軍終於結束了與燕軍的激戰,轉為清點慶州城的難民、搜查是否有漏網的燕人奸細時,穆寧秋已經在母親懷裡,沉沉地睡著了。

翌日,是朝陽稀疏的暖意,和母親低聲的抽泣,喚醒了穆寧秋。

他睜開眼,意識還有些懵懂,隻看到一個全副鐵甲的人,站在母親麵前。

“你們去和老穆吃一頓送行飯。”鐵甲人說。

母親忽然將穆寧秋摁在地上:“磕頭,快給樊都尉磕頭,求都尉饒你爹爹一命!”

穆寧秋還沒反應過來,母親自己,已衝著鐵甲人咚咚咚磕起頭來,一麵磕頭一麵哭著哀求:“樊爺,你殺了我,成不?我的命換老穆的命。昨天是我亂了他的心,求他開了城門,讓燕人奸細混了進來。可是,可是老穆昨天也殺了很多燕人哪,而且你瞅,那麼多大越百姓,也都得救了。樊爺,你殺了我吧,我一個婦道人家,沒用,隻是拖累,但老穆他能接著幫你打燕人啊!求,求你,殺我,不要殺老穆,求你了樊爺。”

穆寧秋摻雜著自己親見與母親後來敘述的記憶,到這一刻,就像風箏線一樣,斷了。

他不記得鐵甲人後來說了什麼,不記得自己是否與母親走到軍法台前,與父親吃了那所謂的“告彆飯”。

他的記憶再續上時的畫麵,是叔叔拿小車推了幾袋麥子來,又撂下一褡褳的銅錢。

“嫂子,樊都尉領兵去守鹽州了,這是他托咱給你們的。”

母親接過錢,又扔出門外。

叔叔去撿了回來,慢吞吞地說:“嫂子,樊都尉他,不是個歹人,你若不要這錢和糧食,就讓我把球娃兒帶走,我不能讓我們老穆家的種,餓死在你這裡。”

母親嘴角抽動,前胸起伏得越來越激烈,終於抱住兒子,哭道:“當了兵的,都沒有了良心,燕軍是這樣,越軍也是!隻有你爹,隻有你爹他還留著良心。這個世道,留著良心的,就留不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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