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存款加上左鄰右舍借錢。
羅家湊齊了一千塊。
羅父將一個布袋子摔在八仙桌上,大團結的油墨香混著糧票的黴味直衝腦門:
“數數,留下分手信,趕緊滾!”
羅母不敢看這場景。
她在心疼的抽泣。
錢進數清一遝一遝的大團結後翻看票證。
羅父耍心眼,他用用過的郵票濫竽充數。
錢進一眼看到張七五年發行的‘婦女能頂半邊天’三八節紀念郵票。
不過他心胸開闊不在乎,將布袋遞給劉三丙一甩頭:“走!”
他去拎起帶來的兩個網兜。
羅母發出小豬被騸一樣的尖叫:“你乾什麼?”
錢進納悶的說:“走啊……”
“你、你提來的禮物……”羅母不甘心的說道。
錢進解釋說:“哦,這是給我丈母娘的——您要認我這女婿?”
“滾滾滾!趕緊滾!”羅父將他粗魯的推出門去。
很應景,隔壁不知道誰家在唱《紅燈記》:“臨行喝媽一碗酒……”
“喝你媽個比湯!”羅父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
罵完了,他在樓上窗口陰沉著臉看錢進在街道上走遠。
羅母實在忍不住,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一千塊!咱家好不容易攢的一千塊啊。”
“本來還尋思留下他那兩兜好東西,好歹能給家裡補貼點,結果他竟然拿走了!”
“他爸,怎麼辦,就讓這鱉孫這麼欺負咱家?”
羅父咬牙切齒的說:“還沒人能欺負我,你看著吧,等我托關係把他情況打探清楚,一定下狠手治他!”
“怎麼治?還能拿回一千塊嗎?”羅母淚眼婆娑。
羅父露出獰笑:“還要那一千塊乾什麼?我要送他去蹲笆籬子、吃牢飯!”
錢進將網兜交給等在街上的劉大甲和劉二乙。
等車的時候他翻開日記本最後一頁。
裡麵貼著張1972年冬的合影。
上麵羅慧娟用鋼筆寫著‘紮根農村一輩子’。
錢進直接扔掉。
候車站後方的牆壁前,穿白大褂的街道環衛工正往牆上刷新標語。
石灰水潑過“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舊字,正要改成“科學技術叫生產力,科技人員是勞動者”的鮮紅輪廓。
錢進回頭。
他遺憾自己沒有照相機,否則拍下這一幕,以後能上《人民畫報》。
當下工人有著獨特的社會地位。
市工會就這一場支農搶秋行動舉辦表彰大會。
錢進接到張紅波口信的時候還挺驚訝。
他被特彆邀請參加這場表彰大會,不過沒有發言資格。
徐衛東衝他擠鼻子弄眼睛:“同誌我也被特彆邀請了。”
“我猜是劉老叔聯合其他幾個生產隊的乾部,讓公社給寫了一封感謝信啥的送到了市裡。”
泰山路街道的五支勞動突擊隊隻有一支受到邀請參會,自然是二隊。
另外四支隊伍很不服氣,對此大有意見,工作期間故意鬨事。
一隊鬨的最凶,張紅波忍無可忍卷了條報紙指著他們罵:
“彆丟人現眼了,去下鄉乾點活,忍不了一天兩日就要回城。”
“告訴你們,這次工會和農工局辦的表彰大會參加資格很簡單,隻要下鄉支農期間沒當逃兵的就能去。”
“你們去不了不是居委會不支持你們,是你們自己不爭氣!”
一隊長王東不服氣:“哈,我們能回來不還是你批的條子?”
張紅波氣炸了,指著他開罵:“你麻辣隔壁的這叫人話……”
周耀祖趕緊去架走張紅波。
王東在後頭啐痰。
下班之後,張紅波留下錢進低聲問:“我這個手表……”
“怎麼了?”錢進心裡一跳,“有什麼問題?”
張紅波伸出手腕迷戀的撫摸它光滑的表殼,如同撫摸少女情人滑溜溜的肌膚。
他說:“沒問題、沒有問題,是這樣的,有人看到後也很喜歡,托我問問你還能不能搞到呢?”
錢進迅速搖頭,堅定表示再搞不到。
張紅波不死心:“不能再想想辦法?跟你實話說吧,是有領導想托你給孩子搞一塊!”
錢進還是搖頭。
非必要情況下,27年的商品還是少在明眼人麵前晃悠吧。
低調為王。
9月25號,在其他四隊的眼紅中,二隊奔赴工人文化宮大禮堂參加表彰大會。
秋老虎的日頭毒辣辣照著市工人文化宮的水泥廣場,大門口有表彰大會的橫幅,黑字紅紙貼在上麵。
這橫幅應該是用去年國慶遊行的紅綢改的。
因為錢進從後麵仔細看,能看到有‘熱烈慶祝祖國母親27周年華誕’等金字隱約的凸出來。
勞動突擊隊第一次參加如此盛會,隊員都很激動,這裡看看那裡摸摸。
國營大廠的工人則帶了照相機來,他們或者合照或者兩兩拍照。
跟以後的自拍打卡一個樣。
朱韜盯著國營廠工人的照相機流哈喇子:“都啥牌子的?這玩意得多少錢?”
“瞧你那出息!”徐衛東捅他腰眼,“等咱拿了獎狀去照相館拍合影,到時候有獎狀有大旗,更帥!”
張紅波讓隊員們整理衣裝和胳膊上‘泰山路勞動突擊隊’紅袖章,叮囑說:
“都精神點,待會見到領導要喊‘抓綱治國結碩果’!”
徐衛東扛著麵卷邊的紅旗在轉悠。
一聲‘借過借過’,卻有人用肩膀故意撞上去。
徐衛東打眼一看,怒了。
撞他的人是個胖青年,一身新工裝,胸口赫然是‘國營海濱第七橡膠廠’的名號!
是當初在紅星公社農機廠跟他們搶東方紅失敗的三人組。
“哎哎哎,你哪個單位的?彆擋著我們國營七膠的道兒!”隊伍裡有青年陰陽怪氣。
“哪個單位?看看袖章不就知道了,勞動突擊隊,沒有單位。”隊伍發出哄笑。
有人捏著嗓子學街道辦的喇叭聲:“無業盲流集合啦,泰山路大茅房的茅坑堵塞了……”
更多的哄笑聲傳進來。
錢進攥住徐衛東發顫的拳頭。
徐衛東渾身發顫,眼睛紅了:“老錢你怕了一邊去,今天大不了被治安所帶走,我非得乾他們!”
朱韜怒道:“算我一個!他嗎的,不要這表彰了!”
連馮廣源等跟他們不合的幾人都摩拳擦掌擼袖子。
錢進淡然說道:“急什麼?誰怕了?把他們交給我!”
說完他目光輕蔑,走到了工農互助隊前:
“原來是七膠廠的同誌,咱們都是共同支援過紅星公社秋收工作的自己人。”
“誰跟你自己人?你癩蛤蟆跳上高速路裝哪門子小吉普?”胖青年嗤笑,“我們是工人,你們是什麼我可不知道,彆來套近乎!”
胸口戴‘黃海先鋒’徽章的青年拍著腰間牛皮錢包:
“看見沒?俺廠秋收補貼發十五塊!你們街道的盲流子,怕是連糧票都不多發一張吧?”
突擊隊員們有大忿怒,卻也隻能忍著。
人家的話難聽,卻是實話。
馮廣源悲憤:“錢進這乾嘛?自取其辱啊!他以為他處處能出頭嗎?”
徐衛東看不下自家兄弟被嘲笑,他上去拉人。
錢進揮手製止並冷笑:
“我也不想跟你們是自己人啊,奈何紅星毛頭渡的欒隊長去請我們開拖拉機幫忙的時候,他是這麼說的。”
咳嗽兩聲,他學著欒隊長沉聲說:
“同誌,給我們幫幫忙吧,去支援俺生產隊的那些工人老爺提前跑了,跑了就罷了,還把俺莊稼地弄的亂七八糟!”
“他們這是在俺隊裡拉一地屎後撅著個腚不管不顧了,你們是自己人,去給他們擦擦腚吧!”
突擊隊這邊總算找到了情緒發泄突破口。
哈哈笑聲更響。
徐衛東一邊笑還一邊搖紅旗,吸引更多人來圍觀。
七膠工農互助隊隊員勃然大怒,他們七嘴八舌開罵。
勞動突擊隊一乾人等上來回罵。
錢進一揮手,十多人先後閉嘴。
從用冰棍冰鎮鋁盒替代冰壺到下鄉開拖拉機支農再到現在以一己之力乾的敵人破防,這些人已經默認他是隊伍領袖。
錢進往四周看,人夠多了。
然後他臉色一沉問:
“各位同誌不對呀,能來參加表彰大會的不都是當時下鄉後從頭乾到底的隊伍嗎?”
“可我們去紅星毛頭渡生產隊的時候,他們隊裡莊稼明明沒收完,工農互助隊提前跑了呀!”
他上前一步盯著胖青年看:“同誌,支援紅星毛頭渡生產隊的隊伍是你們吧?”
“那我倒要問問各位了,你們明明提前跑了,為什麼還能來參加表彰大會?!”
胖青年頭皮炸了。
後麵一隊人下意識縮脖子。
朱韜和徐衛東對視一眼:“我草,對啊!”
錢進環視四周眾人厲聲說:
“同誌們,下鄉支農搶秋收的工作多累啊,咱們都有親身經曆,但在場的同誌哪一個後退了?逃跑了?”
好些人點頭。
“這場表彰大會是勝利的大會!是同誌們團結一心、體現了工農永遠是一家這種階級感情的大會!”
“為什麼大會現場會混進來一支臨陣逃跑的隊伍?”
張紅波意識到不妙,上來拽他。
錢進甩開手,聲音更洪亮:
“讓我們能打硬仗、能打勝仗的隊伍跟一支他嗎逃兵隊伍一起接受表彰?這是怎麼回事!”
徐衛東跳腳喊:“各位同誌哥,表彰大會混進南郭先生,傳出去不是給工人階級臉上抹黑嗎?”
“大家站出來,我們要捍衛支農隊伍的純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