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
殘星未褪,天色朦朧如紗。
不知不覺,
窗外晨更聲裹著霧靄悶悶傳來。
江行舟蜷在案牘邊的手指突然一顫,數著更漏起身,忽覺腕骨間酸澀如鏽——昨夜推演符文,竟伏睡過去。
案邊還堆著尚未些成的符文,想來又枯坐了三更不止。
正見窗紙外浮著白絮般的薄霧,東天雲隙間已滲出一線魚肚白。
他揉搓著指節間的淤紅,暗自苦笑:沒想到在此間,還是免不了這般熬夜,晨昏顛倒的日子。
“咚咚~!”
門扉輕柔脆響。
江行舟抬眸,正要詢問是何人,喉頭卻哽住——卻見梳雙環髻的丫鬟春桃提著竹絲攢盒碎步進屋來,臉上帶著盈盈笑意。
“公子,大小姐聽富小爺說,你一早要去文廟書山悟道,極耗心神,便讓後廚趕早蒸了些黍米軟糕,路上趁熱吃。
還有,這是一筒甘井水,可作解渴之用。
小姐說了,你忙著讀書修行,肯定不會費神去準備這些!”
丫鬟聲脆如鶯,笑著道。
她揭開攢盒蓋,蒸騰氤氳在冷冽晨風裡凝成白霧,黍米糕上還嵌著紅蜜棗、桂圓,用新鮮黍葉托著,香氣撲鼻。
攢盒內還放置著一個青翠竹筒,內是窖藏的井水,清涼甘冽。
“春桃,代我謝過薛大小姐!”
江行舟心頭詫異。
薛大小姐常與他辯經鬥文,向來伶牙俐齒,何曾有過這等溫煦貼心?
他咬了口尚帶灶火熱氣的黍米糕,甜糯暖意順著喉頭滾入腹內,驅散了清晨的寒意。
這口黍米糕,他卻品出幾分澀苦——這糕中怕是浸了苦參藥、三七汁之類,暗添了護心血脈的名貴補藥?
待春桃回去後,
他撣去衣襟碎屑,將昨夜製成的七枚符文用素綢仔細裹了,塞進苧麻內襯的袖囊中,帶上剩餘黍米糕、竹筒井水。
江行舟尋思並無遺漏之後,便出了琅嬛閣。
邁過薛府門檻,往江陰縣文廟而去。
他玄色衣袖翻卷如墨雲,步履沉穩。
“這薛大小姐向來脾氣大,什麼時候學會體貼人情了?”
忽然憶起那年,他初來薛府借讀,和薛大小姐爭執,被她擲來《詩經》卷軸砸中,自己負氣踹檻而去。
今年他忙著在琅嬛閣苦讀,備考縣試,倒是少有機會見到這位薛大小姐。
青石板路上,
隻有他孤身一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街巷中回蕩。
卯時一刻的江陰縣光陰未明,街道寂靜,尚在薄霧中沉睡。
江州素稱“文粟之鄉”,乃大周聖朝江南豐穰之地,沃野千裡,物阜民豐。
其間江陰一縣,尤以文脈名動州府——府試登榜者十之有三皆出此邑,青衿雲集,文墨盈巷,儼然江南文樞。
踞縣城龍脊之處的江陰文廟,文河九曲環抱,青銅文鼎聚一縣文氣精髓。
每逢寅日,文廟簷角蹲獸都會吞吐才氣,凝成紫霧紫霞氤氳。
唯有縣試啟闈,或龍抬頭、端午、中秋等文會盛典之際,方啟文廟朱門。
此外,積累萬點道行,也可叩請入廟悟道。
文廟泮池三座青石文橋淩波而跨,石欄上陰刻著科榜名錄。橋麵,早被經年累月往來的儒生布履,磨得鏡平。
此刻晨色漸起,颯颯風聲,恍若千載光陰正從青石板間潺潺流淌。
江行舟方欲舉步過橋,猝然一陣冷風直灌丹田,令他如墜冰窟般僵滯。
“這股冷冽威壓莫非是妖氣?”
他咬牙壓下心頭驚駭,目光瞥見泮池水麵異動——
“嘩啦~!”
水麵驟裂,浮起一頭丈餘長的“贔屭文龜”,倒刺龜甲刮蹭橋柱,發出金戈般的鏗響。
它琥珀豎瞳寒光迸射,爪尖纏絞的文藻碧絲,令人不寒而栗。
少年霎時寒毛倒豎,踉蹌退步。
忽然想起此龜來曆,
“《江陰縣誌·靈獸卷》載,此贔屭乃前朝江陰縣令以文氣豢養靈龜,五百年來吞食河妖蝦兵鱉將無數。而今蟠踞文河泮池,已成江陰文廟鎮守靈獸。”
他連忙躬身手持一枚裴老夫子所賜玉牒,深揖一禮,“學生江行舟,求謁文廟書山!”
話音未落,
贔屭文龜喉底發出悶雷似的低嗚,眼中凶光煞氣漸斂,搖頭擺尾,尾鰭掃起的濁沫,沉入文河。
直到龜影沒入池,威壓消散,
江行舟方覺衫襟已被冷汗浸透。
“此靈龜異獸恐怕已修煉至妖帥的境界!”
江行舟深吸一口氣,壓下心悸,斂神整襟,踏過文橋。
橋後洗墨池,清澈如鏡。
再往前,便是文廟前的驚鴻壁,壁上鐫刻著江陰縣曆朝曆代赫赫有名的進士與大儒畫像,栩栩如生。
文廟門前,矗立著一座座巨大的青銅文鼎。
有資格刻錄在文鼎上的銘文,都是本縣“出縣”以上的詩詞、文章,能聚集文脈才氣,鎮守江陰縣百年文運。
在大周聖朝,人人皆可修煉文廟收錄、頒布的公眾典籍,並施展其中的文術。
然而,文人自己創作的“出縣、達府”以上詩、詞、文章,則屬於文人獨創文術。
會被聖廟的“書山”自動記錄,具有唯一性。
這些私文,唯有本人自己可以施展文術,旁人無法剽竊或施該文術。
其他讀書人僅可閱讀這些詩、詞、文章,進行悟道,以增加道行。
這便是曆代諸子眾聖合力開辟文道時,立下的【文道規則】!
江行舟踩著晨色登上青苔石階,卻見廟門緊閉。
正欲敲響門上的獸首銜環,
卻見,廟門“吱呀”開了裂開一線,朽木摩擦聲裡抖落香灰。
一名青衫皓首老吏打開廟門,從陰影裡浮出半張臉。
“寒門江行舟,請叩文廟書山!”
江行舟忙拱手遞上文牒玉牌。
“蒙生持翰林文牒,入文廟悟道?”
守門老吏枯眉驟挑,雙目看著文牒微微發顫,神情震詫,
他十年廟守,
未嘗見一蒙生敢叩書山悟道。
畢竟,每年都有童生闖關,書山的每一關都能刷下一半的童生,這意味著絕大部分童生連前三、四關都闖不過。
而蒙生的道行文術更弱,恐怕更是連書山第一關都無法通過,怕是一無所獲。
“進去吧!這書山還是有點凶險。不過無妨,若是撐不住,這塊文牒會保你及時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