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餘回到乾清宮,祁讓還在前麵的南書房處理朝政。
整個宮殿在尚未散去的大霧裡靜默著,像一座華麗又冰冷的陵墓,那些站得筆挺的太監侍衛,就像散落在陵墓各處的僵屍。
東配殿的廊廡下,幾個跟晚餘學規矩的宮女正圍著胡儘忠,問他為什麼還沒決定留下來的人選。
“急什麼,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求不到。”胡儘忠慣會打啞謎,“江晚餘還沒走呢,雪盈那個病秧子還不知道能不能好,左右不差這一天,明兒一早就見分曉了。”
宮女們說:“我們也不是非要留下,就是一直沒個準信兒,怪煎熬的。”
“是啊是啊,晚餘姑姑到底怎麼回事,大總管又是什麼個意思,公公您和我們交個底唄!”
“我自個還沒底呢,怎麼跟你們交?”
胡儘忠眼角餘光看到了晚餘,立刻扒開幾個宮女迎上來,皮笑肉不笑地問,“晚餘姑娘,你吃飯怎麼吃了這麼老半天,你要再不回來,我都打算去膳房找你了。”
幾個宮女拿不準晚餘有沒有聽到她們說話,全都老老實實蹲身給她行禮。
晚餘默不作聲地從他們跟前走過。
胡儘忠又腆著臉追上來:“晚餘姑娘,彆走啊,咱倆商量個事兒。”
晚餘不理他,腳下步子加快。
胡儘忠在沒人的地方小跑幾步截在她前頭:“晚餘姑娘,我是認真的,你家裡的情況我也略有耳聞,你說你一個外室所出,爹不疼主母不愛的,就算回了家,也不招人待見,萬一主母一發狠,把你許給幾十歲的老頭子做填房,你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晚餘停下來,嫌惡地看著他。
胡儘忠又笑道:“你再瞅瞅咱們萬歲爺,要樣貌有樣貌,要身材有身材,君臨天下,江山在握,世上還有哪個男人能比得過他?
後宮裡那些主子娘娘,哪個不是愛他愛得發狂,整天眼巴巴地盼著被他寵幸。
現在,這大好的機會就擺在你麵前,你要是不珍惜,那就是天底下頭一號的傻姑娘。”
晚餘聽不下去,從他身邊擠過去又要走。
胡儘忠支棱著兩條胳膊將她攔住:
“晚餘姑娘,我可是掏心窩子為你好呀,我一個缺了嘴的茶壺,又不圖你什麼,自然也不會害你,不過想幫你謀個好前程,我自己捎帶著也在萬歲爺跟前討個巧。
隻要你願意留下來,憑你這樣貌,憑我這頭腦,咱倆前朝後宮打好配合,將來你成了主子娘娘,我就是你的頭號功臣。
到時候你在皇上跟前美言幾句,把我升為大總管,這紫禁城咱不得蹚著走啊?”
他越說越興奮,說得嘴角都起了白沫,一雙三角眼賊亮賊亮的,仿佛榮華富貴已經在向他招手。
正說得起勁,冷不丁身後傳來一聲冷笑:“胡二總管好遠大的誌向!”
胡儘忠嚇一跳,回頭一看是孫良言,嚇得拍了拍心口:“晚餘姑娘,你可太壞了,怎麼都不提醒我一聲。”
“提醒你什麼?”孫良言罵道,“你不就欺負人家不會說話沒辦法罵你,才跟這滿口胡沁嗎,就你剛剛那話,我要是告訴皇上,你猜猜你還能活不?”
“彆彆彆,大總管千萬饒我這一回!”胡儘忠點頭哈腰地賠笑,“我這人你還不了解嗎,我就痛快痛快嘴,沒彆的意思,那什麼,您不是在伺候皇上嗎,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你還有臉問。”孫良言說,“留你在宮裡值守,你到處亂跑,皇上回來半天了,連口熱茶都喝不上,你怎麼帶的班,怎麼管的人?”
胡儘忠一聽變了臉色:“肯定是那幫小兔崽子又擅離職守了,我這就回去打斷他們的腿。”
說罷一溜煙地跑走了。
孫良言在他背後又罵了兩句,回頭對晚餘說:“彆聽他胡咧咧,隻要皇上不攔著,你該出去就出去,以你的心性,指定能為自己謀個好歸宿。”
晚餘苦笑。
他也說了隻要皇上不攔著,可萬一皇上就是發神經要攔著呢?
孫良言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歎息道:“彆想太多,走一步看一步,我雖然沒什麼本事,也會儘力為你周旋。”
晚餘感激地對他深深鞠躬。
孫良言虛扶了一把:“我去給皇上傳午膳,你這邊也準備著吧!”
晚餘點點頭,福身告退。
去內殿鋪床的時候,幾個宮女提心吊膽地向晚餘道歉:“晚餘姑姑,我們問胡二總管那些話,不是怕你不走,我們就是想要個準信兒。”
晚餘停下手上的動作,看著幾張年輕的甚至還帶著幾分稚氣的臉,難得對她們溫和一笑,從懷裡掏出那張放行條給她們看。
又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用夾在本子裡的木炭條寫字:“你們不要擔心,我已辦完手續,明日一早就走,你們都是好姑娘,將來一定前途無量。”
寫完正要遞給幾個姑娘看,幾個姑娘卻花容失色地跪了下去。
晚餘身子一僵,後背瞬間出了一層冷汗。
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無聲無息地從後麵伸過來,奪走了她的小本子,明黃的衣袖帶起一縷龍涎香的氣息。
晚餘吞了下口水,轉身後退兩步,跪倒在地。
祁讓手裡捏著小本子,狹長的鳳眸微微眯起,落在那娟秀的字體上。
令人窒息的氣氛中,他緩緩開口,聲音涼薄如雪:“朕說了不許你偷懶,你怎麼還有時間去辦手續,你把朕的話當成耳旁風了?”
晚餘追悔莫及,恨自己不該一時心軟失了警惕之心。
孫良言才剛去傳膳,她實在沒想到祁讓會這個時候回來。
小本子還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那張放行條,還捏在一個宮女手裡。
但願祁讓不要注意到她。
念頭剛起,祁讓已經對那個宮女彎了彎手:“手裡拿的什麼,給朕呈上來。”
晚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宮女膝行上前,戰戰兢兢地把放行條雙手奉上。
祁讓伸出兩根修長白皙的手指,將那張條子拈了過去。
晚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雙手緊握成拳,目光死死盯著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