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裡,晚餘鋪好床從內殿出來,正要離開,被滿麵含笑的胡儘忠叫住。
“晚餘姑姑不等皇上回來嗎?”胡儘忠笑眯眯道,“皇上中午沒見到你,發了好一通脾氣,隻因床不是你鋪的,他連午覺都沒睡,你說說,你要是走了,叫皇上如何是好?”
他以為晚餘聽了這話會想入非非,為自己能得到皇帝的偏寵沾沾自喜。
事實上,晚餘卻聽得心驚膽戰,巴不得趕緊離開。
胡儘忠卻不罷休,追著她繼續誘導:“要我說,晚餘姑姑乾脆不要出宮了,就在宮裡陪著皇上多好,彆看皇上平時不吭聲,其實片刻都離不開你。”
“哎呀我說胡公公,您老人家就少說兩句吧!”小福子跑過來挽住了他的胳膊,“晚餘姑姑出宮和家人團聚是好事,你乾嘛一個勁兒勸人留下,像你這種沒根的人,想出還出不去呢!”
“撒手,小兔崽子,你抱著我乾什麼,我沒根你就有根了?”
胡儘忠甩了幾下甩不開他,眼睜睜看著晚餘走遠,氣得拿腳往他屁股上踹。
永和宮屬於東六宮,晚餘想著祁讓從永和宮回來,要麼走前麵的乾清門,要麼走東邊的日精門,為了不和他撞上,就沿著廊廡一路向西,打算從西邊的月華門出去。
誰知,她出去倒是出去了,隻是一出門,正好被聖駕堵了個正著。
晚餘心下一驚,連忙退到牆邊跪下,給他讓路。
祁讓今日不接待官員,穿了一身玄青色團龍常服,外麵罩著純黑的狐裘鬥篷,坐在高高的步輦上,冷眼看向跪在牆邊雪窩裡的女人。
抬攆的太監對皇帝的意圖心知肚明,可祁讓不發話,他們也不知道是該停下,還是繼續往前走。
“孫總管,怎麼辦呀?”領輦的太監小聲問。
孫良言也很發愁。
皇上撇下小公主急急忙忙趕回來,還特地繞了一大圈從月華門走,明顯就是為了堵人。
現在人被他堵到了,他又一言不發。
他到底要怎樣?
正想著,胡儘忠從裡麵走了出來,看到祁讓,立刻堆著滿臉的笑迎上前:“皇上,您可回來了,晚餘姑娘正找您呢!”
晚餘心裡咯噔一下,雙手不自覺收緊,抓起兩把雪。
刺骨的寒意從掌心傳遍全身,卻不及祁讓掃過來的目光讓她戰栗。
孫良言也沒想到胡儘忠會說出這樣的話,心裡暗暗把這死太監罵了好幾遍。
狗東西溜須拍馬,削尖腦袋想往上爬,連一個可憐的啞巴都不放過。
真他娘的不是人。
一片死寂中,祁讓壓壓手,示意抬輦的太監把他放下來,邁步走到晚餘跟前,冷聲道:“找朕何事?”
晚餘抬起頭,在白雪映襯下的暮色裡仰望他。
他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從這個角度看,更像是一座高大險峻的山,帶給她撲麵而來的壓迫感。
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晚餘垂下眼簾,正打算搖頭否認胡儘忠的話,胡儘忠已經搶先開口。
“皇上,晚餘姑娘說她後天就要出宮,明天最後一天,不用來乾清宮當值,所以想今晚給皇上磕頭辭行。”
晚餘愕然看向胡儘忠,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胡說八道。
祁讓已然冷下臉,沉聲道:“最後一天為何不當值?”
胡儘忠說:“按照慣例,最後一天要留給她們收拾東西。”
“慣例?”祁讓鳳眸微眯,視線始終沒從晚餘身上挪開,“朕怎麼不知道宮裡還有這樣的慣例,凡事有始有終,最後一天也當儘心竭力。”
晚餘聞言,本就被凍得沒有血色的小臉,此時越發的蒼白,單薄的身子微微晃動,像風中的蠟燭。
原來胡儘忠是這個意思。
他知道皇帝從不過問這些小事,才特地在皇帝麵前提起,好讓自己明天繼續來乾清宮當值。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五年來,自己從不曾得罪過他,他為何要在這最後關頭給自己使絆子?
孫良言也氣得不輕,恨不得把胡儘忠那張破嘴拿狗屎堵起來,看他還敢不敢胡說八道。
說來也怪自己,可能是自己早先挖苦他的話被他當了真,想借著晚餘討好皇上,把自己這個大總管擠下來。
孫良言歉意地看了晚餘一眼,上前幫她打圓場:“皇上有所不知,宮女們出宮的前一天,不光要收拾東西,還得交接,辦手續,歸還宮裝,宮裝交上去,就隻能穿自己的衣裳了,再到主子們跟前當差顯得不倫不類。”
祁讓挑了挑眉,目光仍舊停留在晚餘身上。
宮女不允許塗脂抹粉,也不允許穿鮮豔的顏色,通常春夏穿深綠,秋冬穿紫褐。
五年來,這老氣橫秋的宮裝,就像長在她身上一樣,他還從沒見過她穿其他衣服時的樣子。
“朕不想聽這些理由,即便穿自己的衣裳,也要給朕當好最後一天值。”他冷冷丟下一句話,背著手大步進了月華門。
他就這麼走了,晚餘原該感到慶幸,可是一想到明天,又說不出的沮喪。
孫良言沒好氣地拿食指點了胡儘忠兩下,跟在皇帝身後離開。
胡儘忠不以為然,對晚餘笑眯眯道:“晚餘姑姑聽見了吧,皇上叫你明天穿自己的衣裳過來,最後一天,你也得把皇上伺候好了,這叫有始有終。”
晚餘從地上站起來,手裡抓著一團雪,揚手狠狠砸在他臉上,隨即無聲地走開。
胡儘忠哎呦一聲,臉被砸得生疼,狼狽地抹了把臉,望著她的背影喃喃道:“不識好歹,咱家可是為了你好,等你將來當上了主子娘娘,自會感激咱家的良苦用心。”
晚餘在宮中磨礪五年,已經很少因為什麼事情生氣,今晚著實被胡儘忠氣得不輕。
回到值房,打開靠牆的一扇簡陋衣櫃,裡麵早已收拾乾淨,隻有一套桃粉色滾白狐毛邊繡百蝶穿花的襖裙還掛在那裡。
她五年前穿進宮的衣裳已經不能穿了,家裡也沒人給她送新衣裳來,這身衣裳是前幾天徐清盞悄悄打發人送來的,說是讓她出宮的時候穿。
這衣裳是現今時新的樣式,她還從未穿過,就想著出宮那天穿上,煥然一新地去見那個人,和他開始新的生活。
可是現在,她卻不得不先穿給另一個人看。
她越想越難過,站在衣櫃前,不知不覺流了滿臉的淚。
五年都有驚無險的過來了,為何到了最後關頭,卻是如此的難熬?
帝王心,海底針,明天又會是什麼光景?
她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