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氏家法自老侯爺入仕時便立下,褐色蟒鞭懸於祠堂六十載,戒麵浸著三代人血痕。
自南聲聲能記事起,她就沒見過侯府動用家法。
但她知道,侯府的家法是不輕的。
此刻眼前這根蘸了鹽水的蟒鞭,在殘雪未消的庭院裡泛著青芒。
她這個親爹,當真是將自己當親生女兒。
“姑娘身上新傷疊舊傷,斷受不住三鞭!”
春水膝行至階前,額頭在青磚上磕出悶響,向來潑辣的丫鬟此刻抖如秋蟬。
“你若收回方才的話,今日家法可以從輕處置。”侯爺看向南聲聲時,眼神疏離。
南聲聲冷笑一句,他那可笑的自尊,需要這樣可笑的方式來挽回嗎?
“父親覺得,說出去的話,還收得回來嗎?”
南聲聲指甲嵌入肉裡,背脊卻挺得筆直。
“當年母親披甲退敵三百裡,您尚在翰林院修前朝野史。這爵位……”
她忽地輕笑,字字淬毒,“本就是沾著母親血的。”
不管侯爺的臉色有多陰沉,南聲聲始終不改口。
父女二人之間,氣氛頓時劍拔弩張。
南采薇忽將絹帕掩唇,淚珠恰到好處懸在睫間。“表姐何苦拿刀子戳姑父的心?姑母在天有靈……”
“你閉嘴,這裡哪有你這個外人說話的份。”南聲聲一次次提及‘外人’二字,就是想看看,這侯爺和老夫人能忍多久。
老夫人手中鳩杖重重一頓,紫檀木柄震得地磚發顫。
“你這逆女,今日我不打死你。”侯爺言罷,立馬揮手,讓人去拿鞭子
蟒尾似的長鞭破空時,蘇鶴眠踏著滿地碎冰疾步而來。
端方如玉的公子朝著侯爺深揖及地。“侯爺三思!聲聲不過是思念亡母,這才口不擇言。”
南聲聲倏然後退半步,繡鞋踩碎薄冰。
蘇鶴眠轉身時,南聲聲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沉香味。他來到南聲聲麵前,看著她的手背,伸手就要去拉。
南聲聲猛地縮回手,有些無力地靠在春水身上。
這些日子,祠堂的冷風和身上的傷痛吞噬著她的身軀,再加上好些日子未入眠,此時麵色蒼白如紙。
“聲聲,快給侯爺賠不是,為人子女,怎可和長輩吵鬨。”蘇鶴眠小聲在南聲聲耳邊低語,看起來很為她的身體狀況憂心。
南聲聲緊握住春水的手,支棱起身體。
“我做錯什麼了?蘇公子就要我跟他們道歉。”
“不管你有沒有錯,違逆長輩就是大錯。如今夫人亡故,我作為你的未婚夫,應當將這些道理說於你聽。”
蘇鶴眠如同一位長者,無私地教著南聲聲如何做人做事。
嘲諷從心裡觸發,在南聲聲嘴角彎出一抹弧度。
南聲聲借力撐起身子,“蘇公子這般好為人師,不如去女子學堂教《女誡》?”
“賢侄,你看到了吧?這逆女油鹽不進。今日非我要教訓她,實在是子不教父之過。她這般狂傲,若是日後惹得蘇家雞飛狗跳,本侯的一世英名豈不被她毀了!”
蘇鶴眠深深皺起了眉,“聲聲,我是為你好。三年不見,你怎的如此牙尖嘴利,毫無貴女氣度?”
南聲聲抬頭看向侯爺和蘇鶴眠,這一老一小,還真是誌趣相投。
都是打著“為她好”的旗號,要教她做人。
隻是可惜,他們兩人都一個德行。自己的人都做不好,哪裡有臉教彆人。
“你想找貴女,這皇城多的是。我如今隻是一個死了娘的孤女,可不是什麼貴女。”
滿院抽氣聲中,蘇鶴眠玉麵漲紅。他慣常掛在唇邊的溫潤笑意裂開細紋。“三年莊子生活,你竟變得這般……”
“這般不識抬舉?”南聲聲忽地逼近半步,淩亂枯發掃過他襟前銀紋。“蘇公子可知莊子後山有種獵鷹,獵人折了它的翼,還要讚它乖順。”
她染血的袖口擦過自己下頜,“像不像你們如今的模樣?”
“姐姐,侯府這樣大的家業,長輩也都還康健,你如何說自己是孤女,這不是在咒老夫人和侯爺嗎?”南采薇立馬道。
原本還未反應過來的老夫人鳩杖一擲,“混賬!”
“聲聲,你莫要再說了。”蘇鶴眠用幾近命令的口吻道,儼然一個護著未婚妻的好夫婿。
轉而,他看向侯爺。“侯爺,請看在晚輩的麵子上,免了聲聲的家法。她就是心中悲痛,才出言不遜。晚輩會和她好好談談的。”
侯爺看了看手裡的長鞭,一把扔到地上。“看到賢侄為你求情的份上,今日便不打你。”
南聲聲森然一笑,“不必,你該打就打,最好將我打死。這樣,六日後母親歸來,靈堂前一個披麻戴孝的都沒有。反正你向來怨恨母親,不正好可以解氣?”
南聲聲今日出口的話,句句如鋒利的刀子。
她是侯爺的女兒,自然也知道刀該往哪裡捅,才能讓人痛心。
侯爺的巴掌無意識落下,卻被蘇鶴眠擋在麵前。
“賢侄,你聽聽這逆女說的什麼話,你莫非還要護著她?”
“姐姐有鶴眠哥哥這樣好的未婚夫婿,當真是姐姐的福氣。”南采薇看向蘇鶴眠時,眼神中充斥著崇敬。
這樣的眼光毫無保留落在蘇鶴眠眼裡,他將腰板挺得更直。
“既與聲聲定下親事,我便要護她一輩子。”
若非知道蘇鶴眠這些年的行徑,聽到他眼下這話,隻怕南聲聲心中定然感恩戴德,一輩子都要牢牢抓住這重情重義的好夫婿。
隻可惜……
“兒啊,既然蘇公子如此相護,咱們侯府也就給他個麵子,這家法就免了吧。”
老夫人被婆子扶著,一口口大喘氣,似乎還在忍受被南聲聲氣出的病痛之中。
“既如此,那就免去家法。不過還是要罰,今夜你就繼續跪在祠堂裡,跪上三日三夜。”
侯爺原本想說一夜,但扭頭看到南采薇那柔弱無助的模樣,便又臨時改了口。
“聲聲,你彆怕。”蘇鶴眠滿臉關切,意欲去拉住南聲聲,“伯父罰你跪祠堂,都是為你好。我陪你反省就是了。”
春水將南聲聲護得緊緊的,生怕那蘇鶴眠的臟手觸碰到姑娘半分。
南聲聲往後退了半步,“蘇公子這麼喜歡跪祠堂,就回你蘇家跪吧。這南家的祠堂,蘇公子同他們姐弟一樣,都是外人,沒資格進。”
“姐姐,你說妹妹是外人就算了,怎麼反倒責怪起鶴眠哥哥了,他明明是你未婚夫,是你最親近的人啊。這樣好的公子,彆人求都求不到呢。”
南采薇絞著帕子,出口的聲音微弱,但滿院都聽到了。
他們對南采薇的話深以為然。
蘇鶴眠怔愣在那裡,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臉色也唰地就紅了。
他有種熱臉貼冷腚的感覺。從小到大,他何曾受到過這種侮辱。
采薇姑娘說得沒錯,南聲聲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方才就不該為了她求情,真是浪費自己臉麵。
蘇鶴眠有點後悔,奈何這麼多侯府的人看著,他也不好發作,隻好湊出幾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