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工作得租房,趙安也不例外,但他兜中沒錢隻能借住表叔王德發家一段日子,等手頭有餘錢再去外麵租房住,未想甘泉縣稅課司作為甘泉縣的油水單位,其內部“職工”竟然有住房福利!
算是小小的驚喜。
趙安分到的房子位於下關的仁豐裡巷,房主是上任兩淮鹽業的總商江春,此人巔峰時號稱“天下第一富”,結果被缺錢用的乾隆爺給盯上,去年江春病逝前還在變賣家產籌款歸還乾隆五十年從內務府支借的高利貸。
這筆高利貸不是江春自個願意借的,而是皇帝逼著他借。
高利貸這個行當也是如今大清朝規模最大、利潤最高的行當,皇帝本人就是最大的放貸人。
乾隆放貸放到什麼程度呢,就是手底下的侍衛、太監都要跟他老人家借錢。
鑾儀衛有恩豐當,太監有恩吉當,乾清門侍衛有恩露當,內務府司員有豐和當、萬成當等
不僅如此,乾隆還給官員放貸,於內務府專設官房租庫,歸營造司管,專門派一個內務府大臣負責。
借錢的官員及時還債,乾隆爺一高興就給升一級。
還不上?
抄家那是恩賜!
上行下效,以致大清國如今不管什麼地方都遍布典當行,不僅官場被搞的烏煙瘴氣,民間經濟更是幾乎被高利貸摧垮。
借皇帝的錢肯定要還,但利息高到身為兩淮鹽業總商的江春都承擔不起。
江春死後,覺得自己虧了的乾隆爺一道諭旨命揚州這邊將江家包括房產在內的所有財產全部充公,稅課司作為基層“辦案單位”之一,便順手“撿漏”了江家位於仁豐裡巷子的這套房產。
除了仁豐裡巷,稅課司在城中還有幾套屬於“單位”名下的房產,無一都作為內部員工福利給分了。
要不沒法處理,賣也不能賣,總不能擱那生灰吧。
趙安表叔王德發位於螺絲及頂巷的那套院子,其實也是稅課司名下的產業,隻因那巷子早年死人太多所以沒人願意住,這才便宜了當時才三十出頭的王德發,結果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生生住出感情來了。
但也隻是擁有居住權,沒有產權,更不可能將這套院子傳給子孫後代,除非“政策”有什麼變化,內部人員可以低價購買內部房。
前些年王德發兒子成親,兒媳婦不願住這鬼巷,老倆口不得已就在東關那邊買了套房給兒子兒媳,為此拉了不少積荒。
好在王德發是在稅課司當差,大小算是個人物,這幾年靠著私下進項將外麵的欠款給還了。
兒子也是孝順,幾次讓老倆口去東關的新房住,王德發卻是死活不願去,表示自己就是死也要死在螺絲及頂巷。
除了不想給兒子兒媳添麻煩外,估計也是想將“單位”的便宜占到底,萬一哪天衙門要處置這套房產,說不定真能過到他名下。
和貪婪無關,單純人性。
趙安是剛進司裡的新人,待遇肯定不可能和老人比,司裡也根本不可能給他分個獨門獨院,所以他是同司裡其他人一起合住的。
說合租也對,就是不用交租金。
總共十一間房住了十九個人。
有一半是司裡的巡欄,就是那幫專門替司裡收商稅的跑腿幫閒。
這些人員因為工作性質不固定,“流動性”很大,可能今天是張三李四在這住,明天就換成了王二麻子。
另外幾個是承管庫的保管員,這些人比巡欄地位要高,而且和大使丁正隆的關係也比一般人更親近,原因是他們都是丁正隆老家的人。
跟縣官上任必須帶些信得過的親人或家鄉人差不多道理。
稅課司級彆不高,油水卻足,沒些個知根知底的人看著,稅銀少了找誰?
除了巡欄和保管,院子裡住的就是趙安跟他的舍友兼“師傅”劉小樓。
劉小樓也是算房的人,年紀比趙安小一歲,老家揚州寶應縣的,正經童生出身,是被他在府衙當差的叔叔介紹進的稅課司,因比趙安早進半年便被上麵安排“帶帶”趙安。
“帶帶”就是教教的意思,上到衙門規矩,下到具體業務都要教。
既然是教,那就是師傅,這沒什麼好說。
多少年的規矩,不可能在趙安這變了。
對此,趙安也坦然,對著比自己小一歲的劉小樓是左一口師傅、右一口師傅,把個劉小樓叫的是特彆舒坦,得了管事張全囑咐就興衝衝的帶著徒弟去“宿舍”安頓。
兩人住的一間房,不是睡一張床,而是一人一張床。
那床跟趙安前世學生宿舍的鐵板床差不多,區彆在於不是上下鋪,小是小了些,睡覺肯定沒問題。
可能是知道趙安跟書房王德發的關係,劉小樓跑前跑後幫趙安張羅,先是替趙安領了床被褥,又領著趙安跟其他人打招呼。
待知趙安連洗漱用的東西都沒有,劉小樓很是大方的幫趙安買了條毛巾,一根柳樹枝製成的牙刷及一盒青鹽。
毛巾用來擦臉,牙刷和青鹽自然是用來漱嘴。
望著和前世差不多形狀也是用豬毛製成的牙刷,趙安倒沒大驚小怪,因為他知道中國人早就有使用牙刷的習慣,不過將牙刷真正定形的好像是明朝的孝宗皇帝。
雖然錢不多,但趙安還是很感謝劉小樓這個小師傅的,也刻意與其多親近,這樣單位裡的事就無須費心打探,什麼人和什麼人好,什麼人和什麼人不對付,誰喜歡什麼,誰討厭什麼,小師傅肯定會“八卦”出來。
這是把劉小樓當成前世單位阿姨對待了。
今天是入職第一天,肯定不用乾事,劉小樓又是個小年輕,難得摸魚便領著正適應居住環境的趙安到外麵玩。
趙安本想推脫,轉念一想左右沒事犯不著拂了這小師傅興致,便嘻嘻哈哈的跟著去了。
原是想去揚州有名的景點瘦西湖看看,不想劉小樓對那地方根本沒興趣,拽著趙安直奔東關街。
這東關街連同下關碼頭是揚州城最繁華的地方,商家林立、行當俱全,街上行人可謂是人頭攢動,各式車馬絡繹不絕。
從街頭到街尾趙安初步估了下,差不多有上百家鋪子,賣什麼的都有,直觀感受就跟前世逛的某些城市老城中心差不多,比那人工建造的仿古小鎮要真實的多。
也沒見劉小樓買什麼,就是單純的東逛西逛,逛累了這才拉著趙安在一家藕粉圓子攤前停了下來,繼而拽著趙安坐下讓攤主給盛了兩碗家鄉特產的藕粉圓子。
“這圓子好吃呢,裡麵有餡,包你吃了還想吃。”
熱情的劉小樓向趙安隆重推薦家鄉美食,趙安從前沒吃過這玩意,用勺子舀了個放進嘴裡輕輕一嚼果然甜潤爽口,還帶有濃鬱的桂花味,不禁點頭讚了一聲。
劉小樓眉開眼笑:“好吃就多吃點,一碗不夠我再給你點一碗。”
“一碗就夠了,我這肚子哪能吃兩碗。”
趙安笑著繼續吃著藕粉圓子,正吃著,劉小樓卻輕輕捅了捅趙安的左肩下側,示意其朝對麵看。
不明所以的趙安順勢抬頭看去,發現對麵的一家玉器鋪裡有兩個女子正在與夥計說話,從穿戴打扮來看二女應是年過三十,甚至可能是四十歲的婦人,不覺有什麼問題。
未想劉小樓那雙眼睛卻挪不開了,盯著二女一臉猥瑣狀,看的趙安不由好笑,心道你小子才十九歲,這口味未免有些重了。
一碗藕粉圓子吃完,劉小樓還在那盯著人婦人看,趙安輕咳一聲低聲道:“師傅,人家年紀比你大的多,說不定兒子都比你大。”
“你不懂,”
劉小樓搖了搖頭,舀了個藕粉圓子放進嘴裡,眼睛仍是目不轉睛。
可能今天溫度有點高,其中一婦人覺得熱,便將領口稍稍鬆了些,這一鬆不要緊,竟是露出了點肩來,把個劉小樓看的眼都直了。
趙安一點反應也沒有,彆說露這點肩了,露的再多他也見過。隻能將劉小樓這表情歸納為沒見過世麵,真要讓這小子觀個陰,弄不好能當場咯屁。
放下湯碗準備起身,那兩婦人正好出店來,近距離下劉小樓的喉嚨竟是咽了咽,趙安看的實在好笑,忍不住蹦出個成語來:“也是,老奸巨猾。”
“”
劉小樓不明白老奸巨猾跟人倆婦人有什麼關係,直到晃到下關碼頭實在忍不住這才問趙安剛才那老奸巨猾究竟什麼意思。
趙安嘿嘿一笑,沒法解釋。
怎麼解釋?
你個嫩雛懂什麼叫老肩巨滑麼。
視野裡是貫穿南北的大運河,也是明清兩朝的大動脈,更是維係兩朝經濟的重要輸血帶。
碼頭上停靠的無數船隻想來就是運漕糧去北方的漕船,結果劉小樓說這些船不是漕船,而是運鹽船。
“這麼多運鹽的船,怪不得鹽商那麼有錢。”
趙安心生感慨,揚州這座城市千百年來靠的就是鹽,沒有鹽就沒有那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說法了。
劉小樓卻另有說法,他道:“鹽商是有錢,但我聽張管事說咱們揚州的鹽商日子現在可不好過,聽說好多鹽商都不乾了,連帶著海邊的鹽場也少了許多。”
“啊?”
趙安頭回聽這說法,不由奇怪,賣鹽的日子不好過跟賣石油的日子不好過有什麼區彆?
你要說人口少了這鹽賣的少了還能理解,但這會人口是增長的,是人就要吃鹽,人越多這鹽吃的就越多,賣鹽的還是壟斷,怎麼可能不好過呢。
怎麼回事,劉小樓哪知道,因為他也是聽說的。
真要明白之間的關節,就這見識水平還用在稅課司當下手麼。
見時間差不多了,該逛的也逛了,便拉著趙安回仁豐裡巷休息,明天好正式到算房乾活。
事實上劉小樓說的確是真實情況,如今揚州的鹽商日子難過的很。
原因是二十多年前轟動一時的“兩淮鹽引案”,此案導致原兩淮鹽政高恒、普福、鹽運使盧見曾均被判絞監候,就連乾隆最寵信的翰林學士紀曉嵐也因涉案被發配西域。
當官的如此,那些販鹽的窩商、運商、場商、總商也被打擊的不輕,很多鹽商因此家破人亡。
兩淮鹽業也就此一蹶不振,當下兩淮鹽場由鼎盛時的二十家已經減至十二家,趙安在碼頭看到的卸鹽裝鹽的熱鬨場景已是兩淮鹽業最後的“餘輝”了。
而造成這一切的除了乾隆奢靡無度,也是因為清廷用兵大小金川導致國庫虧空幾千萬兩。
朝廷沒錢你鹽商有錢,不殺豬這年怎麼過呢?
這邊趙安跟劉小樓回到住處後稍事收拾便上床歇了,那些剛下值的巡欄和保管不是相約喝酒去,就是在院子裡談閒說笑,聲音有點大,搞的趙安難以入睡,但並沒有出去阻止,因為他知道良好的同事關係是決定他在“單位”能否立足的第一步。
而立足是他能否更進一步的關鍵。
也就身上沒什麼錢,否則早就去買點豬頭肉拎幾壺酒請同事們聚一聚了。
次日天還未亮便跟著劉小樓去稅課司正式上班,早飯也是在稅課司後麵的“內部食堂”吃的,不怎麼豐盛,也就稀粥、大餅、鹹菜、油條什麼的。
能吃飽,想吃好是不可能的。
誰讓承包食堂的是丁大使他本家三大爺呢。
也不是白吃,每個人每月都要交飯錢的,直接從月例裡扣。
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架不住稅課司正式員工連同臨時工一百多號人,足夠把三大爺養的白白胖胖了。
也就王德發他們這些在司裡有地位的能在外麵吃,其他人都得乖乖交錢。
算房管事張全他們還沒到,劉小樓就領著趙安把各“科室”介紹了下,各科的負責人都是哪個也都說了下,趙安認真聽著,用心記著。
介紹完,劉小樓這才帶著趙安來到算房,門已經開了,裡麵有幾個算手正在相互打招呼,看到劉、趙二人進來也都點了點頭。
“趙安,這位是,”
劉小樓剛要給趙安介紹同事,趙安卻奔到昨晚封了的炭爐邊,彎腰將爐子解封重新放上新炭後,便提著溫熱的水壺來到最近的一個算手桌上:“先生您的茶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