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日,清晨時分,不大的鴨湯館子裡食客往來熙攘,猶如欽差巡查糧倉般行走其間的橘子好幾回險些被堂中雜亂的腳步踩到,遂往高處避去——蹦上客人食桌這種有失禮節的舉動自然不是一隻成熟的貓兒該有的舉動,橘子隻跳上了櫃台,端坐之際,恰似一樽以真亂假的招財貓裝飾。
王元的妻子姓祝,名霜靜,取自“霜降碧天靜”此句,祝霜靜的父親生前乃是個小文官,不難看出他在為女取名時選擇了從風雅處入手。
隻是這個名兒雖是應了今日之節氣,卻未能應得上主人的性情,自幼隨寡母寄居外祖家中的祝霜靜倒是未養出半分清冷性子,反被養得麵頰與性情俱明朗圓融。
這位圓融的老板娘在後廚忙得不可開交,湯館的生意也是今年天涼後才漸有了起色,先前並未雇下幫閒,前堂裡是王元和他的小廝在忙活,後廚裡則是由祝霜靜和她的陪嫁乳母坐鎮。
此刻正是最忙的時候,祝霜靜捧著一摞熱騰騰的籠屜從打起的草黃色竹簾後出來,頭發拿藍布包得一絲不苟,圓潤的臉頰氤氳在水汽後,透出些許的紅,說話時聲音很亮,帶著笑:“我道今日怎客似雲來一般,生意無端端好得出奇,原是我家二妹妹大駕光臨了!”
近日王元夫妻二人都未能返回家中歇息,在此之前尚未曾見著自天長歸家的貞儀。
貞儀也露出笑意:“大嫂嫂已然忙成這樣了,竟還是不忘說笑打趣於我呢。”
“才不是說笑咧!我家二妹妹樣貌生得俊,滿身的才氣靈氣,加之此番又才從天長為老人家守孝回來,可謂又襯著一身頂好的人品風骨!這樣百年難得一見的金貴人兒,自然是人走到哪裡福氣便要跟到哪裡的呀!”
祝霜靜說起話來口齒清晰明亮,也不耽誤手上的正事,說話間已將端來的包子分給了先來的幾桌客人,那些客人們聽著她的話,便笑著閒談,或將目光投到貞儀身上,有一名男子道:“王家二姑娘的才名,某也是有所耳聞的!”
“才隻是‘有所耳聞’,那你到底還是耳目閉塞了!”王元經過時拍了拍那男子的肩,感歎一句。
那男子顯然與王元熟識,二人插科打諢了幾句,堂中一片嘈雜笑音。
王元走到櫃台旁,和二妹妹說罷話,彎身湊向櫃台上端坐的橘子,煞有其事地“請安”關切:“橘子,您老人家如今身子骨可還康健安好啊?”
橘子威風地抖了抖胡須,彆過臉去不搭理王元。
王元哈哈笑著揉亂了橘子的頭頂,說了句“好好在此坐鎮,待會兒給你發工錢”,便招呼客人去了。
貞儀主動攬起了算賬的差事,王介也幫著打雜,靜儀坐在櫃台後的大椅子裡像是個甩手小掌櫃。
早食這個把時辰是最忙的,忙完了這一陣後,王介和貞儀帶著靜儀往後院去,橘子跟在後麵,隻聽王介幾分自嘲地與二妹妹道:“從前家裡總說大兄不成器,而今大兄卻是在為家中實實在在做事的人,反觀我卻年複一年止步不前……”
貞儀尚未來得及接話,快步跟來的王元從後麵攬住了王介一邊肩膀:“二弟可不能這樣妄自菲薄,讀書科舉才是光宗耀祖的正道!如我這等市井小販的行徑,斷是上不得台麵的,父親如今出門都羞於向人提起此事!”
王元繼而感慨:“更何況你才多大年歲?急什麼?等你日後入朝為官,為兄這湯館倘若還開著,且得指望你徇私照料一二呢!”
廚房外的祝霜靜嗔道:“你又說得什麼渾話,再嚇得介兄弟不敢做官了!”
王元:“什麼渾話,我這可是良心話!”
“那就真真更該打了!”祝霜靜伸手便揪住王元一隻耳朵:“最好是將你這耳朵扯下來,恰可添一道涼拌豬耳!”
靜儀聽到涼拌豬耳四字,立時接話道:“大嫂嫂,要多淋些芝麻香油才好!”
貞儀和王介都笑起來。
王元哎呦痛叫著掙脫躲避:“……早知是這樣的潑婦,當初任憑你將那一百零八般吃食說得再如何天花亂墜,也斷不敢將你娶回家來!”
“你還挑上我的錯啦!”祝霜降麵色微慍,伸手指向王元,向從廚房裡出來的婆子告狀:“乳娘,你聽聽他說得什麼話,快隨我收拾了東西回家去,才不受他這窩囊氣!”
那乳母大約早習慣了二人這樣鬨,隻作不曾聽見而已,隻貞儀眼疾手快將長兄推了出去,催著大哥哥與嫂嫂賠不是。
王元向來很能放下臉麵,連連向妻子作揖,橘子隻覺王元這點還是和少時一樣毫無長進,仍是這般又欠又慫。
貞儀隨著祝家乳母去了廚房裡盛湯打粉擺碗筷,不多時,祝霜靜從外頭走進來,顯然是已經消氣了,隻是嘴上仍道:“貞兒,將他那碗倒了去!且餓一餓他才好!”
貞儀笑著應:“是是是。”
熱騰騰的鴨湯入腹,佐以燒餅與笑聲,格外地暖人臟腑。
接下來十多日,貞儀常帶著靜儀去兄嫂的湯館裡幫忙。
這一整個霜降節氣裡,湯館的生意都很忙碌,且漸有穩固下來的跡象,祝霜靜日日說此乃二妹妹招來的財氣,二妹妹人從天長回來了,將福氣也帶回來了——旁的不說,且看二妹妹的貓便知道了,若非人品福氣充盈,哪裡養得出這樣長壽的狸奴來?
這一晚,王家前堂裡,王元靠在椅中喝著茶翹著腳,提議要雇兩個夥計和幫廚。
這話立時遭來王錫瑞的敲打:“不過剛見兩分起色,尾巴便要翹到天上去了……少說也要觀望到年後,待生意真正有了長久象再做打算不遲。”
一旁椅中打盹兒的橘子便聽著王錫瑞指點起兒子的生意來,從雇傭夥計到開支,再到王元的交友:“生意既要長久做下去,平日裡便少招些狐朋狗友去店中吃喝!一則鬨哄廝混觀感不好,二則這些人全無正形,吃吃拿拿賒賬賴賬都是常有,什麼樣的生意也經不起這樣敗壞……”
王元哎哎呀呀地道:“父親這就不懂了!說來鋪子剛開張無人問津時,全賴他們捧場拉客呢,且父親不能隻看他們賴賬的時候,這些人最忌諱的反而是明算賬,哪日氣氛到了捧一捧抬一抬鬨著說上一聲‘爺您吉祥,爺您大氣’,他們隨手丟個銀揲子金豆子那都是常見的!莫說他們賴賬的一頓兩頓,便是十頓飯錢也賺回來了!有些人就得跟他們算這樣的糊塗賬!”
王錫瑞哼聲道:“滿口市井諂媚銅臭,自以為聰明罷了……”
“父親不懂,這可都是生意經!”王元說話間,坐直了些,朝那被大太太攬在身前的孩童招手:“兒子,過來,父親教你做生意!”
“你已是注定不成器了,休要再引我孫兒入歧途!”王錫瑞拉過孫子,眼中俱是喜愛和希冀:“說來也該開蒙了……”
王錫瑞忙於私塾教書之事,王介在準備來年科舉,王錫璞和王錫琛如今在結交江南詩社的文人,試圖為家中謀出路,都是不得閒的……王錫瑞思索間,心神一動,看向一旁的侄女:“貞兒近日可是在帶著靜兒讀書?”
貞儀笑著點頭,看向小侄兒:“大伯若是放心,倒可以讓洛哥兒跟著靜儀一起,我帶著他先粗識些字。”
王錫瑞本還在斟酌如何開口和侄女商議,聽貞儀主動這樣接了話,不禁覺得侄女聰慧通透又貼心,一時愈發放心將孫兒交付了。
王元正色問:“如此我豈非要為洛兒備一份束脩了?”
貞儀也煞有其事地點頭:“任憑大哥哥的生意算盤打得再精細,這筆花銷卻是免不掉的。”
三太太從旁笑著與侄媳道:“備肉時記得多割二兩瘦肉,你們二妹妹打小便不喜食肥膩!”
晚歸的王錫琛與王錫璞剛踏入堂中便聞得笑聲一片,家中倒是許久不見這樣熱鬨的笑聲了。
橘子在椅中伸了個懶腰,瞧著堂中融洽的畫麵,不由得想,若是淑儀也在就好了。
貞儀回金陵已近半月,淑儀卻未能抽身前來與二妹妹團聚,貞儀思念大姐姐心切,也曾向三嬸試著問:“大姐姐若是出門不便,不知我能否登門去看望大姐姐?”
三太太卻笑著道:“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哪裡方便這樣走動的?”
這話中有一半是托詞,貞儀固然不方便單獨登門,可若由嬸娘陪著卻是很合情理禮數的,隻因淑儀一直未能替婆家延續香火,三太太自覺抬不起頭,更無顏帶著家中人登門攪擾罷了。
貞儀心下有所察,也不好再央求,隻能在私心裡盼著早日能有和大姐姐見麵的機會。
卻不成想,這“機會”說來便來了——
這一日,忽有消息傳到王家,道是蔣茂傷著了,傷得很重。
三太太心驚膽戰,忙讓人備車往蔣家去。
貞儀扶著三嬸一同往外走,橘子也拔腿跟上,一麵胡亂地想——這蔣茂平日裡看著一無是處,此番傷得倒是很善解人意,上有老天及時雨,下有蔣茂及時傷,橫批——可以去見淑儀了!
貓兒的想法難免天真冒昧,飽讀詩書的貞儀卻斷是不能夠這樣幸災樂禍的,麵對蔣茂的橫禍,她隻是不免思慮長遠地想——若是蔣茂不幸死了,大姐姐能否有幸歸家來?
三太太得虧是不知侄女的這番名為“不幸”與“有幸”的“思慮長遠”,否則勢必要當場驚厥過去。
在這秋儘冬來的日子裡,貞儀跟著驚慌失措的嬸娘第一次登了蔣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