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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日。
天穹黯淡,正由淡紫過渡往藏青。
飛燕關右二十裡外,臨時營地雜亂且安靜,外圍明暗哨兵各在其位。
洪範最早以為午後一戰是無可挽回的潰敗,但接應時卻發現這支五千人的殘軍不僅建製完整,行軍時甚至秩序井然,還存有再戰的勇力。
他們是主動撤退的。
酉時正(傍晚六點)。
軍令已傳下,全體休息一個半時辰再開拔,期間不得卸甲。
巨石後的背風處,幾名親衛在新升起的篝火旁搭建唯一的營帳——說是營帳,其實也隻是往幾根木杆上架起一塊明黃龍紋營布。
古意新與洪範在潰退中的抵達固然突兀,但以他們的實力名望依然立刻得到了長公主的親自接見。
借著火光,洪範第一次見到這位大名鼎鼎的皇室貴胄。
入目的首先是一位戰士。
臃腫的重鐵甲掩去了所有曲線。
一支短巧的六頁錘掛在腰際,隨手可取。
狻猊紅纓盔平置在旁,護耳沾滿了塵土。
其次才是一位女子。
她五官柔和,麵部曲線卻明晰,腦後梳著男式發髻,既未施粉黛亦無脂粉之氣,相比美麗更適合用英武形容。
“我姓蕭,單名楚,是父皇長女,亦是此軍統帥。”
蕭楚雙手虛握,端坐在一塊最平整的石墩上,聲音安寧素淨。
洪範本以為她會自稱本宮。
“二位之援手如雪中送炭,此番恩義勝遇軍不會忘記。”
蕭楚努力綻出個笑容,用一對漆黑中點著碎金的眸子溫和望向二人,格外蒼白的唇色亦格外搶眼。
洪範正坐還禮,低頭時見她右手緊纏著上等白綢繃帶,掌心一麵透出淺緋——這繃帶兩側有毛邊,應是用成衣裁剪而成。
他聯想到亂界消耗血液的傳聞。
長公主無疑是位美人。
但或許是營地環境,或許是大戰新敗,她並未給洪範帶來第一次見沈鐵心時那種關於絕世姿容、仿佛當頭吃了一棒的震撼。
這位皇族應當是一位容易共事的人。
洪範想到。
親衛按人頭奉來了食水。
食是烘熱的炊餅,水隻是涼水而已。
蕭楚就著個摔缺了小口的茶碗吃水,每咬一口炊餅便咽一口水——她手指之間,碗釉上的窯變映著火光,幻化出燦爛雲霞。
半張餅的功夫,她相互引薦了洪範、古意新與在座諸位將領、先天以上高手,其中有四人尤為著重。
第一位坐在長公主左近,其名周文楊,尊號“赤穹”,位列地榜九十七位,有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的官階。
他留著山羊胡子,發須半白,依舊穿那一身鮮紅袞袍,端坐在最高的一個石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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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範與其視線相接數次,每每覺得他以俯視的目光看人,眉眼間傲氣滿溢。
第二位坐在長公主右近,其人麵白無須長發披散,身形頎長精瘦好似夜叉,著一身青緞武服,寡言少語,正是“遊神”蔚元白。
另兩位一開始就被龍魂樹與命星雙重標記,卻是洪範的“本家”。
一人名叫胡莊,年紀大約三十許,滿臉橫肉,身高二米不止,粗壯不似人類,執掌命星“食象客”。
按洪範所讀過的文牘,此命星與“巨靈相”同屬肉身強化型,首先能賦予星主消化任何食物高速恢複傷勢、耐力的權柄,其次還能按照累積消化所得血氣超額強化星主體魄。
方才親兵奉上的炊餅他一張嘴便吃一張,兩排鋼牙交錯碾壓仿佛一台破碎機。
另一人名叫戴忘塵,年紀二十七八,薄唇窄眉,骨架纖細矮小,右臂齊肘而斷,接著鋼鐵質地的假肢,執掌命星“念生神”。
此命星與沙世界相似,可活化死物,不僅能土遁、穿山、穿牆,更能驅使傀儡作戰。
此二人追隨蕭楚已有年月,前者擔任其親衛統領,後者則類似門客。
互通身份後,最先提起的話題自是軍務。
“蟲潮自二月初八開始攻打飛燕關,打到今日恰好一個月整;其實這一戰的過程與結局都在預料之內。”
蕭楚摩挲著瓷碗的斷麵,說話時嘴角微微翹起自帶兩分笑意。
“二位去年剛剛經曆過淮陽三郡戰亂,早已熟稔戰場,細節之類我就省略了。”
“有重新修葺的關城、過兩萬精銳將士、充足的食水藥材,更兼蔚公相助……二月初我們就知道至少能守到三月;而就在兩日前,蟲潮真蟲數量已降至三千左右,不夠覆蓋飛燕關整個正麵。”
“但守不住同樣是注定的。”
她握了握帶傷的右拳,抿唇成線。
“到了三月,或早或晚,蟲潮母巢第一波孵化的真蟲一旦抵達,我們就隻能棄關而走——你們下午想必也見到了,哪怕我從後方再補人上來,關牆本身也頂不住了。”
洪範頷首認可。
他清楚記得幾日前驚鴻一瞥時飛燕關千瘡百孔猶如蟲蛀的正麵,以及最下方泡沫般粉碎的藏兵洞。
毒素本就是蟲族的招牌武器,甚至許多蟲類的血液與體液都帶有強腐蝕性。
“這一個月來我軍戰損超過一萬一千;絕大部分屍首都被我下令即時火化,正是防著今日。”
蕭楚注視著篝火上的火星,蹙著眉頭。
“好歹拖延了一個月,三山盆地的撤離已徹底完成;自此往東,五百裡外的爾白城已做好了萬般準備,我們便在那與蟲潮做最後一搏!”
她坐直身子,帶出甲葉摩擦的颯響。
篝火搖晃,驅散了春夜的寒涼。
周文楊於此時突地出言。
“古槍魁,本座有一事想問。”
他望向古意新,後者木訥點頭。
“蟲潮襲擊茂彥是一月,之後蟲群徑直北上,你卻為何來得如此之晚?”
古意新據實以告,將洪範一月下旬南下尋他,以及之後兩人護送家中至親與千餘平民自巢江一路北上的經曆說了。
周文楊扶膝正坐不再說話。
自他往下的更多人似有話想說——其中還有幾位身著被血汙黑了的紫綬雲紋帛服——但最終沒有人出這個頭。
古意新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但不明白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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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身、容貌、學識俱是貧瘠,多年來以武交遊,對曾經所受不涉及原則的種種詰難從來選擇忍耐。
“你家人比我們這邊早一日出發,中間又差著二百裡,相當於四五日的腳程——有我們斷後,他們必能平安抵達爾白城。”
蕭楚環視眾人,用數秒鐘醞釀出笑容,開口緩和。
“我聽聞蟲族會搭建母巢用以孵化,我們可知道所在?”
洪範問出隅於心中許久的問題。
“蔚某親眼所見,母巢設在鷹揚城。”
蔚元白回得言簡意賅。
“可曾試過偷襲?”
古意新本能接過話。
“母巢建在地下防禦嚴密,至少有過千真蟲、十萬亞蟲守衛,哪怕先天高手結隊去了也衝不動。”
周文楊一手撫須,似笑非笑。
“那元磁呢?”
古意新直視於他。
“元磁卻去不得。”
周文楊即回。
“帥蟲間能隔空即時傳訊,本座與蔚老弟一旦有一人在鷹揚城現身,蟲族主力便會立刻進攻,飛燕關隻有潰敗一個結果。”
古意新聞言一窒,臉色霎時差了許多。
洪範這才明白蕭楚方才掩藏的遺憾。
元磁層麵上以二對三,雖然有亂界儘量拉扯,終究維持艱難——若古意新能更早抵達,飛燕關多出的就不止一個強戰力,更會有巨大的戰略空間。
但洪範並不覺得這是古意新的問題。
“我自涼州西京南下茂彥,前後不過兩日時光;雷火關以東元磁天人多得是,古兄不在,他們為何不來?”
他昂然作聲,平視周文楊。
後者瞟他一眼,下巴微揚,並不接茬,而在座更多先天以及非以個人戰力見長的勝遇軍高級軍官則眼神閃爍。
蕭楚打斷了對話。
“逝者不可追,說這些毫無用處。”
她臉上疲憊畢露,握了握帶傷的右掌,結束會議。
眾人分散,大多尋地方休息。
洪範二人精力尚充沛,奔入夜色收攏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