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裡金海,就像冰冷的臉。
紅日如眼,黃沙如麵;無形之風往來驅馳,千年如一日。
而喊殺沸騰的紅垛山,就像這張臉上一個將要爆開的癤子。
一線天內,最後的貫通境駝牛力士縱劈戰刀。
刀鋒吃入肩甲,即被荒沙反咬,竟拔不出。
棄刀與否的判斷題在他腦中隻盤旋一瞬,便已沒了選擇。
洪範攥住力士的手腕,頂著刀盾再登一階。
透過衣甲,兩人的真氣直接衝撞。
洪範動作微微一滯——對方的修為至少領先他兩道正經。
但兩人短暫角力後,居然是駝牛力士立足不穩,率先朝後滑倒。
因為他腳下有沙。
對沙世界的主人而言,抓地力的上限從來隻由真元的出力上限決定。
相持還在繼續。
駝牛力士背靠岩壁,右手臂鎧架住壓來的烙鐵手,左側重盾護著大半軀體。
【炎流功與沙世界不善破甲,我還有機會……】
借助黑夜叉賦予的絕對冷靜,他判斷道。
但洪範沒有給他機會。
蜂鳴乍起,瞬息拔高。
【盾在震動?】
力士轉過眼,見到足以抵禦斧劈的蒙皮重盾中心微微內凸,“啵”的一聲被頂開一個小口。
刀鋒般的砂礫射流穿入,頂在胸鎧。
來自認知範圍之外的打擊。
“這是什麼殺法?”
駝牛力士看著甲葉眨眼間崩裂破碎,本能發問。
不過他沒能等到回答。
胸口突的發熱,意識旋即稀釋。
軟下的手臂、散大的瞳孔、噴湧的鮮血……
“死亡”降臨,留下簽名。
洪範直起身,抖落背上插著的七八支箭,抬頭看向高處。
隨著他漸漸接近隘口,岩台與山道的落差越來越小,已進入沙世界的感應範圍。
紅垛山屹立恒久,滿山遍地何處沒有風化出的砂礫?
洪範抬手一拽,兩位立在高處的沙匪箭手頓時覺得腳下踩了油,竟從崖上滾落,旋即沒於刀林。
視野盲區,冷箭拖著“咻”聲抵達。
重箭貫入沙盔側麵一寸,洪範連頭都沒歪。
“廢物東西!”
賀良駿低聲怒罵,撅斷了手上的弓。
他眼看著隘口下沙匪的戰線越來越薄、守勢漸漸糜爛,心中方寸已亂。
踢開木箱,兩枚雷震子被接連擲出。
這下終於又有了顯著戰果。
兩位貫通境受震傷委頓。
崔二全力防禦還是被開了一道口子。
唯獨荒沙戰甲上下嵌了十幾枚碎鐵渣,居然屹立不倒。
洪範甚至散去盔麵,對著賀良駿隔空發笑。
前世職業所致,他對熱武器的威力是有一定了解的。
普通手榴彈裝幾十克高爆火藥,對無防護目標的殺傷範圍不過三四米,還得是依靠破片。
這種黑火藥裝填的雷震子,除非貼身爆炸,否則如何動搖得了厚實沙甲?
底牌去儘,賀良駿牙關顫抖,眼中血絲更多更密。
“所有人,能動的都給我頂上去!”
他歇斯底裡喝道。
“堵住他們,敢退一步就彆怪我手辣……”
但無論他怎麼威脅,都沒人敢動。
很快最後一位駝牛力士軟倒在地,被洪範踏斷頸椎。
山道上再沒有站著的沙匪。
除了數十具新鮮屍首,僅有七八位崩潰的嘍囉跌在路旁乞活。
所有人都知道一線天已經守不住了。
“二哥,沒士氣了,守不住的!”
餘開誠拖住賀良駿的胳膊,又對著隘口另一側岩台、海上飛大旗下的十幾位弓手喝道。
“趕緊退過來!”
弓手們如夢初醒,慌亂地撤往洞窟這邊。
可惜已經太遲。
隘口處,洪範全身具裝步步抬升,帶著一身火色。
沙匪們本以為沙鎧上的紅是反射的光。
但他們很快意識到自己錯了。
如此深邃而豔麗的色澤,隻能來自血。
眾沙匪被駭得兩麵退開,獨留洪範赤手立在風中,運轉真元。
荒沙戰甲上的紅潮緩緩褪下,露出明黃的底色,最後在他腳下四麵溢開。
好似一朵綻放的蓮。
乒乓聲胡亂響起。
隘口西邊的十幾位嘍囉見了這朵鋪開數平米的血之花,無不手足酸軟,拋了兵器癱在地上。
至於東邊,三位當家陣前斬首數人、開了兩箱金銀,才讓最後七八十位“職業”沙匪恢複些許組織度。
洪範站穩隘口,身側是源源不斷跟上來的戰友。
每個人的戰甲都崩了不少甲片,身上至少掛著三四支箭,幾乎沒有不帶傷的。
“沙匪士氣低迷無力反攻,但我們還得在東邊布置防線……”
洪範對崔二爺說道。
他話語間散去沙甲,感覺上丹田的空虛脹痛感略略緩解。
“賢侄交給我就是。”
崔嘉樹回得乾脆。
上山前支吾難言的他此時是龍精虎猛,抹了把臉上血水,便帶人頂往東邊。
“大局已定。”
洪範目送崔二的背影,鬆了口氣。
“是啊,真沒想到,我們居然真能硬破了此陣……”
刀未歸鞘的沈鴻上前兩步站在洪範東側,附和道。
洪範瞥他一眼,穿過散亂跪著的沙匪降兵,走上西麵岩台。
崖邊,戰前萬光霽親手貫入石麵的大旗飄揚依舊。
洪範踏上山岩,化沙流作薄刃,先一刀斬斷旗麵,又力貫雙臂拔出旗杆,隨手擲下山崖。
遠處,歡呼聲遙遙傳來,如風似雨、經久不息。
洪範望著山下蟻附而上的援軍,突然回頭對時刻緊跟的洪烈、沈鴻二人問道。
“我之前說能先登破陣,你們不信?”
“大公子渾然境都铩羽而歸,你先前隻一說,大家如何信得?”
沈鴻抹了把光頭,也不避諱。
“所以你們明明不信,也陪我上來?”
洪範再問。
“都是過命的兄弟,上陣這種事,哪有誰陪誰的說法?”
洪烈扶著刀柄,反問。
片刻後沈鴻又開口:“其實不止是我們。”
“整隊時洪赦也說,族裡就一個星君,若局勢不對,大夥不管其他也得先把你搶出來。”
“洪博還多穿了一層鎖甲,打算到時斷後。”
山頭一時無言。
“你們是知道我的,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
洪範艱難擠出一句,旋即自嘲而笑。
他轉過身,目光先是投在遠處鞏固防線的洪赦與洪博身上,又看向此時仍以身軀阻斷狙擊線、拱衛自己的二人。
“這回是我莽撞了。”
他輕聲說道,前所未有的認真。
隘口以東,沙匪無力立足,正緩緩退入洞窟。
紅垛山上,三人迎著落日而立,被山風洗去滿身腥臭。
殘陽夕照,其色昏黃。
洪範沐於光中,從心底透出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