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在下落。
離天黑尚早。
四百裡金沙瀚海,海上飛的據點遠不止一個。
但在紅垛山老巢常駐的隻有三百人出頭。
這些人魚龍混雜,並不全是一般意義上劫道殺人的匪徒。
除去工匠、馬倌、夥夫、向導,還有一批老小家眷,真正能戰敢戰的不過兩百人而已,分屬四位當家管理。
一個時辰的功夫先後守了兩陣,沙匪的傷亡已過六十,餘者也難免氣力衰竭。
“熬到天黑就好了。”
許多人正如是想著,卻看到山下人頭攢動,聯軍第三波攻勢緩緩成型。
氣氛頓時壓抑起來。
山腳,洪字大纛二次插下。
崖邊,雙頭長刀貫入岩石。
“大當家,箭矢還有一千五百支左右,但石牆差不多拆完了。”
“洞裡的老小隻要能動的,都被按十人一隊分好,佩了刀劍。”
嘍囉拱手彙報,被萬光霽隨手揮退。
以後者目力,這個距離已能看清洪堅麵容。
無人說話。
但萬光霽能感受到身側兩位結義兄弟的緊張。
總共百丈多高的山頭,戰場在山腰。
以先天高手的武力,隨時可以切入。
“一線天不能放,必須要守到最後。”
萬光霽拔起銀刀,冷冷道。
“擋住這一陣,日頭就要落了;天一黑,就有突圍的機會。”
“記住了,越是弱勢,越不能輕易兌子——除非洪堅出手,否則你們也不能下場!”
語畢,他轉身走向搬到了洞口的寶座。
見人走遠,餘開誠忍不住嘀咕:“一線天又要守,又不讓我們上……”
賀良駿瞥了一眼,不耐煩地哂笑。
“蠢貨,這你都聽不懂?”
聲音壓低。
“大哥的意思是隻他一人不可能是洪堅的對手,如果我們先出儘底牌,就再無生機!”
他說著提著把步弓,大步朝隘口走去。
同一時間。
聯軍的隊伍安全通過最下方的山道,抵達“匚”字的左下拐角。
“待會我為鋒矢。”
洪範對身旁戰士們說道。
“等我破開陣線,你們跟上掩殺……”
見他言之鑿鑿,不單是崔嘉樹,連諸位貫通境武者也頗覺無語。
“洪公子,你可能不太了解黑夜叉。”
考慮到對方身份,崔二爺強壓性子開口。
“用了這種藥的人,打起仗來就如夜叉般不怕痛不怕死。”
“如果用藥之人本就強壯,再輔以全身重甲,哪怕是貫通境對上,也不是三兩下就能拿下的。”
“等會狹路相逢,崔某未必能顧得上你……”
他用教訓的口吻說道。
可話說到一半,卻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因為洪範開始著甲。
荒沙盤旋於半空,輝映著泛紅的陽光,如同飛舞的火。
洪範每走一步,便有一股沙流往他身上彙聚。
肩甲、脛甲、臂鎧、頭盔……
五步邁出,洪範在一線天前站定,渾身已被砂礫覆蓋。
由於此次有鑲鐵甲在身,完全體的沙鑄武士高度有接近兩米。
魁梧之餘,其一體成型、板甲形製的外觀,還充滿了超越時代的力量美感。
“哎呦,這是個什麼殺招,賢侄怎麼不早說?”
崔二爺咽了口唾沫,賠笑道。
“這是我‘非牛頓流體甲胄化項目’的階段性成果。”
洪範沉悶的聲音自頭盔下傳出。
“你們可以叫它‘荒沙戰甲’。”
考慮到“沙重甲”這個名字太過普通,他臨時取了個更響亮的大名。
風聲於此時激越。
眾人循聲抬首的功夫,一支遠來勁矢已至,正中沙鎧胸口。
“嚓”的輕響。
箭隻入一寸,便耗儘動能,被砂礫凝固。
沙鎧恢複液相。
洪範攤手接住箭,長放目光——遠處隘口,隔著數十具橫斜屍體,賀良駿正緩緩放下弓。
於是他散去沙盔,大聲笑道。
“原來是老相識。”
“七步殺星大名,倒是與這支冷箭相得益彰!”
賀良駿聞言不屑——光明正大向來不是沙匪的美德。
“黃口小兒,不過貫通修為,也敢來鬼門關闖蕩?”
他居高臨下,譏諷道。
“怎麼,二當家不想見我?”
洪範挑眉反問。
“當日在台山,我斬下你三弟頭顱時,還聽他念叨,說等他二哥知道噩耗,一定會不顧一切為他報仇……”
話音傳上山崗,很多沙匪變了臉色——他們大多是方天縱麾下的人馬。
賀良駿心中咯噔一下,篤定洪範在放狗屁。
他“七步殺星”能當海上飛老二,全憑手上功夫硬;要論交情,老三死前隻會想著老大。
但事涉義氣,這話他澄清不得。
然而賀良駿裝聾作啞,對方嘴上卻不停。
“可惜啊可惜,方天縱卻是錯付了義氣。”
洪範笑意漸止,聲色漸厲。
“台山雪穀中,閣下畏戰,落荒而逃;紅垛山崗上,閣下避戰,隻放暗箭。”
“斷鋼若是泉下有靈,想必是死不瞑目了!”
他這一喝蘊含真氣,再經過一線天這個天然喇叭放大,使敵我雙方都聽得清清楚楚。
一時間,“死不瞑目”四個字回蕩不停,直入幽冥。
山上一片死寂,山下卻是哄笑連天。
哪怕不苟言笑的洪堅也微微莞爾。
他聽洪範彙報過“血戰方天縱”的內情,知道次子正在瞎編。
不過絕大部分人卻是信以為真了。
哄笑聲散入天野。
賀良駿與餘開誠有心解釋,但嘴巴張合幾次,最終還是無言。
哪怕沙匪,也知道行勝於言的道理。
當洪字大旗出現在山下時,當家們的策略已經確定——用手下的肉身填線,等待機會逃跑。
賀良駿感受到了士氣的下降,於是怒聲喝令。
“放箭,放箭!”
一輪箭矢離弦,在沙甲上紮了個不痛不癢。
洪範不再饒舌,鑄回沙盔,邁入狹窄山道。
“第三隊,集合!”
餘開誠沉聲喝令。
十位武裝到牙齒的駝牛力士沉默地列成一排,看向兩位當家的目光已有變化。
他們都是方天縱親手挑選、訓練的親兵,也知道上兩陣活下來的八人,此刻正躺在洞內忍受藥物副作用的折磨,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
到了這個時候,賀良駿已經不再顧忌人心。
“都給我上黑夜叉,守下這一陣,每人賞銀百兩!”
他低吼道,視線如鞭子般抽過所有人。
七步殺星有多狠辣,手底下人最是知道。
十枚黑色藥丸被依次服下。
很快,藥性如野火般燒上來。
些許質疑、不滿,譬如冰山上的浮水,迅速凝結。
賀良駿一聲令下,十位重甲力士便提起大盾、帶著數十嘍囉,下了隘口。
屍體攔在半途,多不瞑目。
鮮血塗滿兩壁,腥臭未消。
若不是走勢向上,此路竟像是通往黃泉地獄。
朱衣騎們隨著洪範殺入一線天。
然後他們才真正理解了洪勝口中的“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