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娘年過三旬,細長眉眼襯著張瓜子臉,原是梁國京都人氏。
昔年江太傅下鄉賑災時,她曾隔著粥棚竹籬望見過那位江家小娘子。
十二三歲的江念裹著狐裘站在車轅上,銀鼠毛領簇著張瓷白小臉,手裡捧著的鎏金手爐晃得人眼花。那時她便覺著,這姑娘活脫脫是廟會上紮的絹紗美人燈,風一吹就要飄到雲端裡去。
後來,她的漢子死了,又無個一兒半女,招了涎皮賴臉之人惦記,掙紮中錯手將人殺死,隨後,她被收監判刑,流放充軍妓。
雲娘看出來了,這些人都是聽命於那個貂皮大氅的男子,當下“砰砰砰——”磕了三個頭。
“求大人饒命,我們不過兩個婦人,不會有任何威脅,求大人讓我二人活命。”
一片安靜,回答雲娘的隻有嗚嗚的風聲,這聲音顯得屋子裡更靜。她甚至不敢正眼看對麵的男人,這男人還很年輕,可一雙眼太過懾人,好似全身上下處處淬毒,處處危險。
男人一聲輕笑,笑得輕飄,眼睛不看雲娘,而是看向她身後的江念:“饒了你們?可知我在這世上最惡什麼?”
“什……什麼……”
“這世上我最厭惡的就是梁人。”呼延吉站起身,從隨護手裡接過一把刀,那刀上還瀝瀝滴著血,淡淡地吐出四個字,“不——分——男——女”
雲娘明顯感到身後的江念一震,那男人提刀一點點逼近。
江念回望過去,她以為他是來救她的,其實並不然,她把事情想簡單了,他的出現隻是偶然,而他接下來要做的,不會是好事。
她和呼延吉之間是發生過一些事情的,那些事,她不願提及,不願去想。那個時候的他在她麵前,隻有卑微,她利用他對她的喜歡,肆意嘲弄於他。
江念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她性子裡有一點與生俱來的惡,喜歡她的人有多少,憎惡她的人就有多少,甚至更多。揮金如土,何不食肉糜,是她可以做來的事、說出來的話。
他比她小許多,隻要見著她,總是一口一個阿姐地叫著,祈望得她多一眼看待,可她呢,硬著心腸,人前人後地對他發難。
他在大梁的處境本就艱難,八歲來大梁為質,身邊一個親人也無,最初他喚她一聲“阿姐”,興許是想通過她,求得江府一點點的庇護罷。
一轉眼,她同他掉了個兒,江念看著眼前之人,恍惚間覺得有些眩目和不真實。
呼延吉走到江念跟前,手中的刀緩緩提起。
她覺得他會殺她,真的會下手。
下頦傳來冰硬的觸感,刀尖正抵在她的咽喉處,她的身體無法抑製地打顫,怕死,貪生,人之常情,然而這一刻,她卻因為在他麵前露怯而羞慚,內心強裝鎮定,身體卻誠實地出賣她。
男人眼中玩味,挑了挑眼,欣賞著這有趣的一幕。
“這世上怎有這麼巧的事。”呼延吉手腕一抖,刀背拍向女人的麵頰,“死了不好玩,從前你做的那些事……日子還長,咱們慢慢算,慢慢償。”
江念顫抖得厲害,牙齒忒愣愣地上下磕著,眼圈發紅,說不出一句話來。
呼延吉的眼一點點掃向女人的臉,那眼神太過專注,太過複雜,像是在撫慰,又像是在嘲笑,分辨不清。
“帶走!”男人站起,闊步往外走去。
阿多圖看了一眼蓬頭女人,有些拿不定主意,主子說帶走,可要怎麼帶?不管了,不過是兩個梁國女囚,大不了牽在馬後,從前他們都是這麼對待俘虜。
阿多圖朝前一揮手,立時上來幾個兵卒,把江念和雲娘綁了,留出一頭麻繩,牽引出門。
風雪漸息,四圍被大雪覆蓋,沒個五六日,雪化不了。
麻繩一端緊綁江念的雙手,粗糲繩結勒進腕間的舊傷,滲出的血珠轉眼凝成冰碴,另一端則係於馬鞍,就這麼的,兩個女人跌跌撞撞地隨行於隊尾。
江念口中喘著團團白霧,朔風卷著雪粒子往領口鑽,麻鞋兜不住腳,遺落於雪中,赤足陷進積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沒走到幾步,雙足就被凍得失了知覺。
走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隊伍停了下來。
阿多圖不明所以,走得好好的,為何突然停下,疑惑間,見主人翻身下馬,往隊尾走去,轉眼間又折返回來,不過肩膀上扛了一個人,不是彆人,正是那個臉上生瘡的梁國女囚。
這一下了不得,彆說阿多圖驚詫,就是一眾兵士也驚得瞪眼,他們的王竟然親身背伏一個汙醜的女囚,兵士們相互對看,從對方的眼中確認自己沒眼花。
呼延吉不理會,闊步走回隊首,阿多圖十分有眼力地拍馬走到隊尾馱另一婦人。
呼延吉抱江念上馬,自己翻坐於她的身後,脫下身上的貂皮大氅,將懷裡的人裹得嚴嚴實實。厚重的銀灰貂氅,皮毛鬆軟厚實,遠遠看去,仿佛是毛茸茸的身子長了一顆人頭。
光澤的皮毛籠著江念的臉,氅衣內殘有男人舒暖的體溫,不一會兒,她的身上開始冒汗,臉上、身上的凍瘡開始發癢,忍不住伸出手去撓。
“你若不想要這張臉,儘可去抓。”男人的聲音從後傳來。
江念訕訕收回手。
呼延吉拍馬,馬兒一聲嘶鳴,朝前衝去,江念沒有防備,身子往後一仰,偎到他的胸膛間。
她不知接下來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後麵的路一定不太好走,隻是……現在的她好乏累,想要閉目休息片刻,而身後的胸膛十分寬厚溫熱,他……長大了,暫且倚靠一下罷,女人緩緩闔上眼。
呼延吉垂眸看向懷中昏睡的女子,睫毛上凝著細碎的冰晶,蹭在貂絨大氅上化作一滴水痕。
“阿姐可知。”他貼著女人凍紅的耳尖,看著那一點似有如無的耳洞,呢喃著,“當年,你碾碎的不止是我送你的碧海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