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431年5月30日,聖女貞德被指控為異端和女巫而受以火刑。火焰燃燒時,她緊握著手中的十字架,呼喚聖子的名字。心裡也回響著當初與老師朗基努斯的對話:“為什麼聖子要傳播善行?”
“因為他選擇了善行。”
“就這麼簡單?”
“不不不,一點也不簡單。甚至對於某些人來說,這是再困難不過的事了。”
當火焰終於燃儘,一絲微風宛如輕柔的撫摸,吹向貞德的遺骸。那風捧起她的靈魂,仿佛帶著來自天堂的召喚。碳化的黑色碎片隨風卷起,又緩緩飄落,恍若一場黑色的雪,紛紛揚揚地灑落在這片曾被鮮血和淚水浸濕的土地上。其中一片落在了人群中觀摩的霍恩海姆掌心,這片殘骸就像一滴墨水,滴入了這個亞特蘭蒂斯人,古井不波的心。
在這之後,霍恩海姆回到了當初與朗基努斯相遇並暢談的那片林子。他帶了一壺好酒,與這逝去的故人對飲。
“你的這個學生的結局我替你去看過了,確是個好學生。可惜你難得出了個和聖子一樣擇善的學生,卻也落了個和聖子一樣的下場。該說是榮耀呢?還是可悲呢……”
“我不甘啊!”
霍恩海姆猛地一驚,一時間竟分不清這聲音從何而來。他連忙借著當初在翠玉錄下於腦海中煉成的賢者之石(又稱第三隻眼,天眼)觀之,這才發現自己竟起了心魔。此心魔名為“不甘”,是為那些如星辰般隕落的烈士所不甘。
他本可輕易地將這心魔念頭抹去,畢竟觀想之法正應此道。但貞德之死在他眼前揮之不去,以神之名揚善者慘死,以神之名謀利者樂生。這樣的世間,真的值得嗎?
那一刻,他選擇了沉默,任由這“不甘”在心間肆意生長。
在往後的歲月裡,霍恩海姆如同一位孤獨的旅者,見證了一場又一場慘烈的犧牲。巴黎公社的烽火硝煙,六月起義的浴血奮戰,那一幕幕如同一幅幅血色的畫卷,深深地刺痛著他的眼眸。他的心,也在這一次又一次的見證中,被那心魔的聲音逐漸填滿:“為什麼隻在一旁看著!”
即便知道這質問來自於自己的內心,霍恩海姆還是緩緩開口:“神給了你們自由意誌,希望你們能夠自己走上正確的道路”
公元1922年,蘇聯建立它的誕生,宛如一道劃破黑暗的曙光,證明了勞動人民從不低賤。沒有了資本家的剝削,沒有了貴族皇帝的壓迫,沒有了王侯將相的統治,勞動人民憑借著自己的雙手,創造出了令人矚目的偉大成就!仿佛人類,終於在黑暗中找到了那一條正確的道路。
然而,好景不長。這條曾經充滿希望的道路,在歲月的洗禮中逐漸偏離了方向,最終轟然倒下。那麵曾經高高飄揚的紅旗,在貪欲的狂風中無奈地飄落。有道是:可憐萬千英雄血,換來今朝舊乾坤。無數英烈的犧牲,卻換來了這樣的一個結局。
幾十年飄搖而過,寡頭們如貪婪的豺狼,橫行無忌;西方資本則在一旁放聲歌唱,得意忘形。那些為了與蘇聯意識形態爭鋒而對工人們做出的一點點讓步,也被西方勢力巧妙地收回,就像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此情此景,徹底點燃了霍恩海姆日益強大的心魔。他怒極反笑,笑的癲,笑的狂。
憶往昔,神於亞特蘭蒂斯時用於調試這個世界而留下的金蘋果,也被霍恩海姆舉起,化作手中的屠刀。
他殺光了那些利益至上的集團,拔除了他們的爪牙和走狗。
做完這些,他四下望去。滿世界四散的流氓地痞,惡棍黑商仍在唯利所驅,欺男霸女。英烈們犧牲,他們卻活著?他們不配!
如此這般,他繼續殺了下去。以惡為樂者殺,視人非人者殺,貪小利而害群者殺,結構性惡行的締造者殺,貨幣達爾文主義者殺。殺殺殺殺,殺儘天下不平事!除光天下作惡人!
時日一久,他也是紅了眼。選擇目標的標準一日比一日低,誰也無法保證某一天霍恩海姆的標準會不會降出十惡不赦,牽連無辜。一時間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值此恐怖時期,一個普通的探員追查到了霍恩海姆的蹤跡。仗著一生問心無愧,他衝到了霍恩海姆麵前,伸手壓在金蘋果上。
“你做得太過了!”
一聲嗬斥,正氣凜凜,響若洪鐘。清散了霍恩海姆心中‘英烈’們的苦怨,洗淨了他被執念遮蒙的雙眼。
是啊,自己做的已經太過了。清喝之下,霍恩海姆如夢初醒,舉目望之,四周皆是惶惶不可終日,生怕朝不保夕。
“你叫什麼名字?”霍恩海姆的聲音因長時間的四處奔襲而低沉而沙啞。
他問向這個不懼生死,衝來阻止自己的探員。
“拉德克裡夫·霍頓。”
“挺好。”
霍恩海姆微微點頭,雙手捧著金蘋果朝天空送去。刹那間,無形的絲線如同神經元之間觸碰,聯通了所有人的大腦,打破了他們內心那一道道無形的壁壘。
“動手吧。”
他張開雙臂麵對拉德克裡夫,不做任何的防備。
“動什麼手?”
“我是罪人,是殺害了諸多人類罪人,更是奪走人類自由意誌的罪人。從今以後,無論是誰的行為都將是全人類一齊做出的決定,人類再沒有自由意誌可言。”
“有些人的死不會讓民眾悲傷,相反他們會視你為英雄。我們調查過你所殺的每一個人,他們該死,至少到目前為止。至於剝奪了我們的自由意誌,不如說我們從來都沒有感覺到如此的自由過。不用懷疑他人,因為我們心意相通。無需提防他人,因為我們心意相通。沒有紛爭,也沒有矛盾,所有人都能夠相互理解,相互體恤。你沒有奪走我們的自由意誌,相反,你送給了我們最重要的禮物。”
“那就好,那就好”
霍恩海姆心魔的聲音終於是平靜了下去。他淚如泉湧,泣不成聲。就好像這安寧並不獨屬於他,也同屬於那些犧牲的英烈們一樣。
“我終於終於讓你們的犧牲沒有被白費你們的犧牲,你們所作一切都是有價值的”
這是一個沒有戰亂,沒有紛爭的世界。
這是一個所有人都互相理解,互相體恤,互相接納的世界。
這是一個借由賢者係統將所有人們的記憶、意識、思維和靈魂都連接在一起的世界。
這是一個人類站在所有可觸碰層麵頂峰的世界。
在這裡,個體的思維在一體化思維的洪流中保持著微妙的清醒和迷幻,大腦聯結的內部網絡拓展,甚至蓋過了現實。人們保持著肉體的活性和社會的運行,隻為了思維世界的創想和歡愉。
思維方式的全方麵補全,知識與經驗的完全共享,以這樣一種作弊般的捷徑,人類成為了人類層麵中全知全能的“神靈”。但,一如雙城記的序所訴說的一般: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人們正踏上天堂之路,人們正步向地獄之門。
不知從何時起,全人類通過賢者係統相互聯結,這種聯結如同神經網絡一般,遍布地球表麵。恰似人類從猿猴進化為人類的關鍵時期,迅速發展的大腦皮層神經突觸。或許是巧合,又或許是必然。人類也在此時將目光投向了腳下這顆默默承載了人類百萬年曆史的星球,他們將地球也接納進了賢者係統,將之也化作了己身。
然而,在翻閱地球記憶時,人類感受到的卻是如萬針刺膚、汙濁染血般的痛苦折磨。相應而生的,既有星球體量的怨恨與憤怒,也摻雜著人類的愧疚和悲痛。二者相交,如倒灌之江海,摧枯拉朽地衝垮了人類理性的堅固堤壩。一時間,天驚地顫,巨浪滔天。地球也因成為了人類的軀體,為這景情肝膽俱裂。
如此大的動靜,自然是也驚擾到了處於賢者係統之外的霍恩海姆。那熟悉的波動,瞬間勾起了他作為助手,於亞特蘭蒂斯協助神修改調試這個世界時的記憶。他立刻意識到,這股“攻擊”源自腳下的這顆星球——地球。
霍恩海姆心急如焚,他想要立刻做出對策,拯救賢者係統,拯救人類。然而,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人類不但沒有反抗,反而向他鞠躬行禮,以示謝意,隨後便開始了自相殘殺。
“反抗啊?為什麼不反抗?為什麼要和以前一樣不反抗啊!英烈們犧牲的時候你們不反抗,被壓迫剝削著的時候你們不反抗。到現在生死存亡了,你們還是不反抗,為什麼啊!!這到底是為什麼啊!!!”
”霍恩海姆聲嘶力竭地嘶吼著,淚水奪眶而出。他焦急地跪在一個重傷倒地的人身邊,拚儘全力想要搶救他的性命。
那人臉上卻帶著平和的微笑,溫柔而又堅決地婉拒了霍恩海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還不忘安慰霍恩海姆:“我們辜負了這顆星球太多,這般的謝罪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您不必憂傷,也不必自責。”
霍恩海姆這次明白,原來不是地球攻擊了人類,而是共情地球遭遇的人類們選擇了自戕謝罪,如此可笑的自我感動,如此的不負責任。可他哪裡知道,將地球納入賢者係統的是人類,掌控了地球的是人類,發動天災,自戕謝罪,從頭到尾都隻是人類自己而已。
“既然覺得辜負,那就應該去補救,去改正才對啊!你們這樣做毫無意義啊!”霍恩海姆悲痛地呼喊著,然而那個人再也沒能回答他,永遠地閉上了雙眼。和這個世界上所有其他選擇自殺的人一樣,他們一同告彆了這個世界。
人死了之後,他的靈魂回去往他該去的地方。那,已經與地球聯結為一體的人類們死了之後呢?又有什麼地方能夠接納它的靈魂?答案是沒有。因為此刻起,他們徹底成為了地球的意誌。死後,也隻能在大氣層中飄蕩,看著自己的身軀逐漸走向終末。
如果人類在承接地球記憶的時候,精神能夠更堅韌一點能夠保住理性。如果他們過去對地球的傷害能夠再少一點,不至於讓後人感受到如此大的折磨。一切或許都會變得不同,但可惜,沒有如果。
霍恩海姆重新將金蘋果握在了手中,緩緩抬起頭,望向天空。此刻,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那些在他心中曾經為了正義而犧牲的“英烈”們的身影,仿佛又一一浮現,在他眼前這片血色中飄蕩。他們冷漠地注視著大地,像是在質問,又像是在失望。
不知過了多久,拉德克裡夫帶著一群孩子找到了霍恩海姆。這群孩子以戴西蒙為首,由於他們接入賢者係統的時間尚短,所以在這場災難中幸運地存活了下來。
“當年隻是想陪你在賢者係統之外看看這人世天堂的風景才退出了係統,沒想到卻成了我的救命之舉。”
“一切都結束了,你還來做什麼”霍恩海姆的聲音充滿了疲憊與絕望。
“你雖然是賢者係統的締造者,但你從未接入過係統,也不曾見過那裡麵的瑰麗。你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拉德克裡夫說著,就像是回到了最初接入賢者係統的那一天,熱淚盈眶。
“我已經和孩子們討論過了,我們決定回到過去,找到導致這一切的原因,再拚一把,重現這人間天堂!”
霍恩海姆聞言,目眐心駭,茫然失措。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去告訴眼前這個一片赤子之心的拉德克裡夫,造成這一切慘狀的元凶就是承載了他們的這顆星球的怨恨以及人類的自我感動。如此的赤誠,令霍恩海姆實在不忍打破他的希望。最終,他還是同意了拉德克裡夫的計劃。或許他們真的能夠帶領人類走出一個嶄新而美好的未來也說不定。
於是,這些孩子的意識承載著目前整個人類文明積累的全部知識,被送回到了過去。人們總說,人死後便會化作流星,去實現生者的願望。如今這些孩子們化作一顆不起眼的流星劃過天際,回到過去,去彌補逝者的遺憾。掩蓋了他們細小微光的,是又一顆璀璨而又奪目的金色流星。那是地球意誌的鬼魂,學著這些孩子們,一同飛向過去。
“您也和孩子們一同回去吧。”
“為什麼?”
“指引他們,引導他們。您知道,舊世界是個和這裡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們擁有全人類的知識與智慧,我相信他們能夠做出自己的選擇。況且,這裡是我窮儘一生所建造的天堂。即便是它的陷落,我也要親眼去見證它。”
“很難想象那些孩子們不會在那個殘酷的世界當中迷失方向不過,還是如您所願吧。”
“你不走嗎?拉德克裡夫?”
“我在原本的計劃中就沒打算走,為了防止現在成為既定的未來,我將引爆這裡,將這個未來從時間線上徹底抹除。不過既然您也沒走,那我就當是留在這兒陪您了。”
送走了孩子們,拉德克裡夫好似心事已了一般輕鬆。他和霍恩海姆一起抬頭仰望著如今不知何故變得血紅的天空。
“您當初是因為什麼走上了這條路呢?”
“因為失望。”
“因為失望?”
“就好像那些最不顧一切追求正義的人,往往是是未被公正對待的人。”
“說的是啊”
霍恩海姆平靜的回答拉德克裡夫問題的同時,腦海浮現的是聖女貞德受火刑,蘇聯的紅旗因貪欲而落地,那些往日見證的此類種種。
“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當霍恩海姆把金蘋果捏碎的那一瞬間,時間就像突然斷流了河道。沒有了“現在”這個支撐,河道不斷乾涸向著過去萎縮。一直到戴西蒙他們進入曆史的地方才停下來。而戴西蒙一行將作為新的“現在”支撐並左右河道方向,令時間長河得以重新向前奔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