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這日寅時初,雪梨便候老夫人院中了,她請過安,在暖閣垂首靜坐良久,才得了老夫人一句出府特赦,又差人給雪梨拿了不少銀錢。
在侯府宴請權貴之時外出,實在是一件極為失禮的事情。
但話再次說回來,趙雪梨同侯府本就是無甚麼關係。
侯爺留她在府中,對薑依而言即是安撫也是牽製,要說什麼愛屋及烏?那是一丁點也沒有的。
雖然裴靖安自己後院女人不少,但對待薑依,他有著極強的獨占欲,從那圈禁人的金閣便可見一斑。
每每見到雪梨,他不免便會想起薑依在青樂郡同旁的男人耳鬢廝磨的模樣,是以雪梨並不受待見,攀上裴霽雲之前,她在侯府隻維持著不被餓死的日子。
此時出府,老夫人因著裴霽雲說話的份上,倒是也給雪梨備了輛黃花梨木馬車。
貴人們喜靜,長青坊近著皇城,自然遠離鬨市,城隍廟更是在城外數公裡之處。
趙雪梨得了準予,沒再多留,聽得管事來報車馬已經備好,便攏著兔絨鬥篷準備出發了。
她欲要先去城隍廟,回來經過護城河時再放花燈祈願。
心中也不免祈求萬事順遂,豈料將將跨出角門,便與徹夜而歸的裴諫之打上照麵。
雪梨這次沒撞上人,而是立在他一米之遠的地方站定。
裴諫之似乎喝下不少酒,那酒氣被裹挾著霜氣的晨風吹散,撲到雪梨鼻尖,還很是濃烈。
她幾不可聞地皺了皺鼻子,小聲道一句“表弟。”
裴諫之喝醉了。
他近一個月心中煩躁,慣常是泡在酒肆的,也常常喝醉。
他一醉,朦朦朧朧的視線中就會出現趙雪梨的臉,她有時候會哭得可憐巴巴,有時候又是笑得極儘討好,但更多時候還是膽怯地沉默不語,靜靜地,一言不發,也不看他。這些畫麵走馬觀燈般在眼前不斷晃過,最後又晃到了前些日子,她擰著眉頭問:“難道表弟願意娶我?”
哪家的女兒能說出這般膽大的話,趙雪梨真是太不知羞了。
這個問題也並不難回答。
他怎麼可能會娶她?
娶一個自己父親的姨娘同前夫所生的女兒。
這太荒誕了,不可能的。
放在尋常人家亦是要受恥笑的,又何況注重門第規矩的盛京權貴之家呢?
裴諫之確信自己不會娶她,但是他不娶,她就要嫁給彆人了。
這又怎麼能行呢?
她那樣可惡,他還沒欺負夠,嫁出去豈不是便宜了她?
裴諫之實在為難,肆意慣了的人頭一次心煩意亂到不知如何是好。
他此時見雪梨一如既往的溫順模樣,仿佛隻有自己深受其擾,心裡突兀生出一股巨大不滿,冷著聲音道:“你去哪裡?”
趙雪梨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但對他的冷臉習以為常,老老實實道:“我去廟裡求一道平安符。”
裴諫之聽了直皺眉頭,立馬追問:“給誰求的?”
趙雪梨嘴唇翕合,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她不好說是給薑依和裴霽雲求的,隻好道:“隻是求來玩兒的。”
裴諫之喝了一夜酒,視線發虛,眼中隻看得見她張張合合的紅唇貝齒,那聲音好似在空中打過一道彎,才入了耳。
他聽後下意識便霸道地開口:“不準去!”
趙雪梨不滿,趁他醉酒,鬱悶地狠狠瞪了他一眼,“老夫人已經允了。”
裴諫之有些想笑,但他麵色依然沉著,“祖母應允了?怕是求平安符是假,與人相看才是真的。”
趙雪梨心驚肉跳,“你不要胡說八道!”
裴諫之原本隻是隨意刺她,但是話剛說出口,他又想到這件事並非不可能,方才將起的笑意再次消散殆儘。
他看著雪梨慌亂模樣,冷冷一笑:“被我說中了?惱羞成怒什麼?”
趙雪梨真是惹不起他,連連低頭,錯身向外走。
裴諫之雖然醉了,但是腳步仍然紮實,穩穩當當站在簷下,大手一伸,就極準地擒住了雪梨手腕,他不快道:“跑什麼?真要同那個破爛舉人相看?”
趙雪梨一愣,意識到他指得相看之人是江翊之,原本慌張的心穩住不少,回過身怯怯地道:“表弟,你莫要再胡說了,叫旁人聽見了可如何是好?若是傳出些風言風語,我怕是不想嫁都得嫁了。”
裴諫之微頓,聽出雪梨這是不想嫁呢,心裡信了幾分,看她眨著水眸,著急忙慌同自己解釋,忽然覺得心口發軟,他扯了扯嘴角,冷哼一聲,沒再多言。
雪梨扯了扯自己手腕,裴諫之這才意識到手下一片滑膩溫熱,他像摸到尖刺般,立馬甩開手。
兩人糾纏的這一會兒功夫,天已經蒙蒙亮了,下人們時不時經過一兩個,雖然都不敢抬頭細看,但雪梨還是感到不適,她垂下腦袋,再次往外走。
出了府,剛上馬車,落下的簾子在空中晃蕩還沒有三下,就被一隻大手掀開。
裴諫之進來,大馬金刀坐下,眉眼依然不屑:“既如此,我便陪你一道去。”
趙雪梨驚愕地睜大眼,不明白這句話從何而來。雖然不明所以,但她仍然婉言相拒:“表弟,你醉了酒,還是回去歇息得好,仔細吹風受了涼。”
“都說了彆叫我表弟!”裴諫之不喜歡被她叫弟弟的感覺,好似自己低她一等。
趙雪梨囁嚅兩下嘴,重複道:“你你還是回房歇息罷。”
“既然不是同人相看,我陪著一道去又有何妨?”他冷冷闔上眼,吩咐早就候在馬車外的喚雲,“走罷!”
趙雪梨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裴霽雲派來一個喚雲便罷了,怎麼運道不好,臨出門了又招上一個煞神。
娘親雖然沒說給自己相看了哪戶人家,但囑咐她在上元節這日去城隍廟求平安符,雪梨猜測定是在廟中相看。
雖說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不少父母還是會給兒女暗暗相看一番。
寺廟祈福自來便是雙方相看的熱門之地,也不需如何說話商議,隻消遠遠看上一眼便可,城隍廟離盛京最近,往常在休沐日便是熱鬨非凡,在上元節這種重大日子裡更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雪梨雖然天未亮便出發了,但臨近寺廟時已然到了午時。
裴諫之闔著眼睡了一路。
他為人張揚紈絝,但睡相卻是極好,安安靜靜,呼吸平穩,像一尊俊美無鑄的石像靠坐著。
趙雪梨偏過頭,沒有過多看他,生怕自己越看越氣,會忍不住趁機做出點不好的事情。
城隍廟矗立在一座蒼青古柏環抱的山頂,因著來往香客多,官道暢通無阻地修到了廟口。但正午時分了,雪梨的馬車壓根進不去,在堆疊人群中亦是舉步維艱,索性便讓喚雲尋了處僻靜地方停下馬車。
她看一眼閉著眼的裴諫之,心道這樣也好,他就這樣睡著吧。
可他恍若有所察覺,在馬車停穩的下一刻便猛然睜開眼,銳利的眸光正好抓住雪梨還沒收回的視線。
裴諫之初時有幾分怔忪,薄唇一張,不客氣道:“趙雪梨,你怎麼在我房間?”
趙雪梨看他酒還未醒好,無意過多糾纏,“我這便走。”
她撩開車簾,扶著喚雲下了馬車。
裴諫之被湧入馬車的刺白亮光照得眼睛一眯,後知後覺回想起早晨之事。
他看著趙雪梨頭也不回的背影,冷嗤一句,“脾氣越發大了,也不知是誰慣的。”
隨後也利索地跳下車,遠遠跟在那方纖細身影後麵。
趙雪梨跟著香客們走到東門,見到牌樓飛簷鬥拱,層層疊疊,恍若砌到了雲端,其上琉璃瓦熠熠生輝,流光溢彩,正中央高懸著一副藍底金字匾額,寫著三個筆鋒蒼勁的大字,正是城隍廟。
雪梨進了廟,徑直去了專供人祈求平安的佑安殿。
殿中人來人往,香客絡繹不絕,抬頭望去,嫋嫋青煙中,一尊巍峨佛祖金身端坐在蓮台之上,佛祖閉著眼,似是不忍看這人間疾苦。
她投了香油錢,點上香,在蒲團上跪下,雙手交疊,將香舉至額前,閉上雙眼,較為虔誠地許了願。
裴諫之站在門口,靜靜看著,難得沒有出言譏諷她裝腔作勢。
蒲團旁站著的知客僧見雪梨睜開眼,插上了香,笑了笑,問道:“女施主,是要求什麼?”
趙雪梨說:“大師,我想求幾道平安符。”
知客僧眸光落在趙雪梨臉上,又問:“可是家中有人外出要保平安?”
趙雪梨搖頭,不好細說。
知客僧笑著道:“我觀施主麵相良善,倒是很有佛緣,若是心中有惑,可去了慧大師處,他繪製的平安符也最為靈驗。”
趙雪梨不知道這知客僧為何如此說,但是聽到了慧大師的符更靈,隨即承了這番好意,忙道,“多謝大師,可否帶我去了慧大師處?”
裴諫之聽了知客僧那番話,目光直喇喇注視著雪梨打量。水汪汪的桃花眼,挺翹瓊鼻,朱唇紅潤,怎麼看怎麼千嬌百媚,找不出半點知客僧所說的佛緣。
知客僧頷首,帶著雪梨向殿裡麵走去,轉過數道廟廊,人聲漸去,他們在一處深靜殿門口停下,知客僧對裴諫之和喚雲道:“二位留步,請女施主進去便可。”
裴諫之和喚雲立時不乾。
前者道:“不過求道平安符,還用得著避開我?”
後者眉頭一皺,直白道:“長公子吩咐了,小姐不可離開我視線片刻。”
知客僧笑而不語,看向趙雪梨。
趙雪梨咬著唇,回身央求道:“隻消一刻鐘,便容我進去好不好?”
裴諫之不語,喚雲依舊搖頭。
趙雪梨見她固執己見,想了想,道:“不若這樣,我進去後不掩門扉,定然叫你們能看得見,這樣可好?”
喚雲沒見過比趙雪梨還好相處的主子,也舍不得她如此低聲下氣地求自己,又想著這樣不算違背長公子命令,便點頭同意。
裴諫之靠在門上,冷然一笑,雖未言語,但瞧起來也是應下了。
趙雪梨便推開門,進了殿裡。
往前轉過一道半垂著的蓮花金線佛簾,見到靜靜打坐著的了慧大師。
了慧大師聽見動靜,抬頭看過來,見到雪梨麵容,目光似有恍惚怔愣。
趙雪梨亦是頗感訝異,並非是因為了慧大師樣貌醜陋,而是他有著一張過於俊俏的麵容。
他的肌膚過於潔淨,臉部輪廓恍若刀刻,劍眉挺鼻,鳳眸玉麵,冷白指節扣著檀木珠子,腕骨在青灰僧袍下凸起嶙峋弧度,青煙縈繞在他身側,壓住一分冷麵,顯出幾絲禪意。
這實在是很不像個和尚,更不像個得道高僧。
趙雪梨躊躇著沒有開口。
了慧大師轉過幾顆佛珠,在空靈清脆的響聲中啟唇道:“是雪梨吧,你娘可同你說清楚了?”
趙雪梨愣愣地,“大師知道我?還知道我娘?”
了慧大師頷首,神色染上幾分複雜。“你同你娘,有六分像。”
趙雪梨了然,知道大師是因為自己與娘親想像的容貌認出了她。
了慧大師直入主題,輕聲丟下一句話:“你娘給你相看的是一戶遊商,你下個月嫁過去後,便同丈夫遠離盛京。”
趙雪梨簡直是懷疑自己耳朵生出了病,了慧大師的話她每個字都聽清了,但就是不明白其中深意。
什麼叫下個月嫁過去?
了慧見她這幅驚訝茫然的樣子,歎出一口氣:“你就在侯府,你娘怎麼什麼都同你說不了?竟是被裴靖安管束得這般嚴苛嗎?”
趙雪梨含糊著晃了晃頭。
大師語氣意味深長:“你先同丈夫離京,你娘得了空,會來找你的。”
趙雪梨隱隱聽出了慧大師的意思,她全身輕輕顫抖起來,不可置信地捂著嘴小聲問:“我娘我娘是要逃走嗎?”
了慧大師笑了笑,“你在盛京,你娘便走不了。”
趙雪梨徹底聽懂。
自己是淮北侯控製薑依的工具,如果不是因為她在盛京,依著薑依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又怎麼可能心甘情願被囚在金閣六年。
她心裡酸澀,眼眶紅了,連連點頭道:“我都聽娘親的,隻不過隻不過侯爺會放我嫁人嗎?”
其實她更擔心的是裴霽雲。
他會輕易放自己嫁人嗎?
了慧大師明顯已經考慮清楚了,“他不會放你遠嫁,但隻在京城之中定然可以。”
趙雪梨張了張嘴,心亂如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了慧大師繼續道:“今日晚,你去護城河西南段放花燈時不慎落水,幸得紅綢畫舫上一位公子相救,眾目睽睽之下,以身相許再合適不過。”
他輕輕皺眉,“隻不過有損名節,你可在意?”
趙雪梨臉蛋白了白,“我不在意這個。”
若是能同娘親離了盛京,換個地方隱姓埋名地生活,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她人都不在京城了,名節一事自然是無足輕重。
雪梨隻是莫名想到了裴霽雲,心裡一陣陣不安。
他可能不會輕易放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