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黃時雨下到第七日,陸修文的銼刀尖挑起了第三根傘骨。青玉案上的民國油紙傘慘白如骨,傘麵洇著圈淡紅梅影,二十四根傘骨折了十九根。
"叮"地一聲,銅鈴驚破雨簾。陸修文抬頭時,簷下站著個穿月白旗袍的女人,瑪瑙紐扣係到脖頸,袖口露出半截青紫腕痕。
"能修麼?"女人的絹帕按在傘麵破洞處,帕角繡著和傘麵同樣的白梅,"要原來的骨。"
陸修文的銀鑷子夾起半截傘骨,斷麵突然滲出朱砂色液體。他轉身取桐油的功夫,傘麵白梅竟成了胭脂紅,花蕊裡凝著水珠狀的結晶。
"申時三刻收傘,卯時前開傘。"陸修文在賬簿上勾了個梅花印,"修傘不論生死,問緣不問來處。"
女人消失在雨幕中時,最後一根完好的傘骨"哢"地裂了。陸修文捏著斷麵處的骨刺,嗅到陳年井苔混著龍腦香的氣味。
子夜驚雷劈開雲層時,陸修文正在給傘骨浸漆。忽然有冰涼的手搭上肩頭,回身隻見傘麵在無風自動,血色梅花順著雨水往下淌。
"第三根傘骨接反了。"
蒼老聲音從傘柄傳出,陸修文的刻刀差點劃破虎口。他舉起傘骨對著月光,那些細如蚊足的木紋裡,竟蜷縮著個穿西式襯衫的少女剪影。
"庚午年申月酉時"陸修文摩挲著傘骨末端的刻痕,想起師傅說過,庚午年太湖淹了七座貞節牌坊。
五更梆子響過兩遍,陸修文終於發現傘骨的秘密——二十四根傘骨中,有十二根是人的尺骨。骨頭上布滿細密的符咒,像是用繡花針生生鑿出來的。
晨霧漫過青石板時,陸修文循著傘骨氣息找到廢宅古井。井欄上梅枝盤成困龍鎖,石縫裡卡著半枚琺琅發卡。他拋出係著紅繩的傘骨,井水突然沸騰如滾油。
"他們抽了我的琵琶骨。"井底傳來金石相擊之聲,"阿爹說這樣就能永遠留住梅魂。"
陸修文的傘柄映出個短發少女,西裝褲腳沾滿泥漿。民國二十三年,留洋歸來的周家小姐拒婚投井,周老爺請道士將女兒屍骨製成傘骨,把怨魂封進親手栽的梅樹。
"那些符咒不是鎮魂,是借你的靈氣養梅。"陸修文抖開傘麵,血色梅花裡裹著周家祖墳的土,"你每開一次傘,族中就多添個男丁。"
井水暴漲的刹那,陸修文看見十二個男童在梅樹下堆白骨。最大的那個孩子握著半截傘柄,正是昨日來修傘的女人脖頸掛著的玉墜形狀。
驚蟄雷炸響時,陸修文站在梅林中央。那柄吸飽月光的白絹傘自動撐開,傘骨裡的人影漸漸凝實。他忽然將傘倒插進樹根,七十二枚竹簽如利箭刺入傘麵。
"梅當淨,骨當歸。"
烈焰騰空而起,血色梅花從傘麵掙脫,化作萬千火蝶撲向梅樹。焦黑的樹乾裂開縫隙,十二具嬰屍隨青煙消散。周家老宅方向傳來琉璃破碎聲,祠堂裡供奉的族譜突然自燃。
三日後,陸修文的工作台上多了把竹骨傘。傘麵素白如新雪,唯有撐開時透光可見梅影搖曳。更夫說每當下雨,城南廢井邊總有穿西裝的少女在跳舞,她腳下開出的野梅不帶半點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