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專諸巷的梅雨季總是來得突然。沈寒秋蹲在簷下磨犀角刀,青石板上苔蘚洇開的水痕漫到腳邊,空氣裡浮動著桐油與生漆的腥氣。
"這活計您若接不了,江南便無人能接。"
檀木匣掀開的瞬間,沈寒秋的犀角刀在磨石上打了個滑。匣中蕉葉琴通體暗紅,十三枚冰紋斷似血管浮於琴麵,龍池處赫然凝著黃豆大的血珠。她食指輕撫琴額,竟觸到幾不可察的凹凸——是數百道指甲抓撓的痕跡。
"血沁入木三分,琴弦帶齒痕。"沈寒秋掀開第七根絲弦,弦孔裡嵌著半粒珍珠,"鳳沼有溺亡者的水藻氣。"她抬眼看向來客,那人皂靴上的纏枝蓮紋在雨幕中泛著青光。
當啷一聲,五兩金鋌落在工作台上。沈寒秋用鑷子夾起金鋌扔回木匣:"血沁匠的規矩,收物不收錢。琴主是誰?"
"西塘溫家。"來客的影子在雨簾中晃動,"這琴會唱歌。"
子夜驚雷劈開雲層時,沈寒秋正用艾草熏烤琴腹。忽然有冰涼的液體滴在頸後,銅燈裡的火焰霎時轉為幽綠。琴弦無風自動,宮商角徵羽竟自行成調,那曲調像是誰把《胡笳十八拍》浸在血水裡又撈出來。
"啪"地一聲,琴軫崩裂。沈寒秋按住震顫的琴身,在雁足處摸到細如發絲的刻痕——"天啟四年冬"。她想起師傅說過,天啟四年太湖決堤,專諸巷漂來三百多具抱著樂器的浮屍。
晨光初現時,沈寒秋裹著素紗來到臨河客棧。賬房先生的老花鏡滑到鼻尖:"溫家?二十年前就絕戶啦。最後那位琴師喚作溫如言,癡迷製琴冷落了新婦。小娘子投井那日,井裡漂出半張血琴"
沈寒秋的指尖在袖中輕顫。昨夜她剖開琴軫,在紫檀芯裡發現了一枚人齒。
暴雨滂沱的第七日,桐木胎終於顯形。沈寒秋將鹿角霜與生漆調成血紅色,突然聽見身後傳來環佩叮咚。銅鏡裡映出個穿茜色襦裙的女子,發間珍珠與琴弦裡那粒一般大小。
"他總說琴未成"女子的聲音像浸水的絲帛,"那夜我把血抹在琴軫上,這樣就能永遠纏著木頭了。"
沈寒秋猛轉身,工作台上的犀角刀正在龜裂。刀身映出琴麵浮現的血手印,每個指縫都滲出水藻。她抓起朱砂筆在琴背急畫退煞符,符紙卻"嗤"地燃起青焰。
"匠人不動情,動情不匠人。"師傅的告誡在耳邊炸響。沈寒秋咬破舌尖將血噴向琴身,血珠竟順著冰紋斷遊走成卦象。卦象指向琴腹內的銘文——"絲桐合為精,中有太古聲"。
三更梆子響時,沈寒秋抱著琴走向太湖。蘆葦蕩裡飄著數盞河燈,月光下琴軫裡的人齒泛著冷光。她將琴浸入水中,二十年前的血水從龍池汩汩湧出,漸漸凝成個懷抱嬰孩的女子。
"他砍了井邊的梧桐做琴材。"女子的淚滴在沈寒秋手背,燙出兩點紅痕,"我用指甲刻字時,孩子在肚子裡踢得生疼。"
沈寒秋解下腰間錯金銀的斫琴刀:"明日太陽升起前,我讓這梧桐回到井邊。"刀尖挑開琴軫時,漫天星鬥突然墜入湖中。那枚人齒化作珍珠沉入水底,琴身血沁在漣漪裡暈成並蒂蓮。
五日後,來客發現木匣裡躺著柄通體烏黑的蕉葉琴。冰紋斷間蜿蜒著暗紅血沁,像段被月光曬乾的前塵。沈寒秋在收據上按印時,簷角銅鈴忽然無風自響。鈴舌上纏著根茜色絲線,在暮春的風裡輕輕搖曳。七日後,西塘溫宅。
月光淌過新漆的蕉葉琴,琴軫處人齒已換成和田青玉。穿皂靴的來客屏息撫弦,指尖觸到龍池畔兩粒凸起——原是血沁凝成的蓮子,在漆麵下若隱若現。
"不彈《胡笳十八拍》麼?"
溫家老仆抱著鬆香進來,忽見琴麵冰紋斷滲出細密水珠。十三根絲弦微微發燙,卻再沒唱出那浸血的曲調。簷下鐵馬叮咚,恍惚有個穿茜色襦裙的影子掠過月洞門,發間珍珠在夜色裡閃了閃,便隨更聲散了。
姑蘇城外的沈記工坊,沈寒秋正在炙烤新得的犀角。爐火映著牆上一幅未裱的字,墨跡是昨夜夢遊時寫的:"器泣人言終須儘,不教碧血汙絲桐。"
梅雨將歇的清晨,專諸巷的青石板上多了輛獨輪車。車板殘留著焦黑木屑,細看竟是燒化的琴材。推車人皂衣下擺沾著井台青苔,哼的俚曲裡藏著半句"井梧猶待故人歸"。
沈寒秋倚著門框拋玩那枚珍珠,忽見珍珠內浮現米粒大的刻字——是個"暖"字。她笑著把珍珠扔進淬火的水甕,驚起甕底沉睡二十年的並蒂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