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瑾玉咳完走向顧小燈,彎腰給他撿起摔壞一角的花燈,執拗地宣稱自己無病。
顧小燈心中兵荒馬亂,一手抓過花燈抬燈看他氣色,一手抓住他的手腕診脈:“顧森卿,你的命最好跟嘴巴一樣硬!不然我……”
他也不知不然要如何,隻知道如果顧瑾玉半截入土,他大抵會消沉很久很久。
顧瑾玉主動低頭來讓他看清楚,顧小燈睜大眼睛使勁瞅他,眼淚便沒能兜住,把自己都唬得猛吸鼻子。
顧瑾玉垂眼看他,伸手想去給他擦拭眼淚,但伸出的指尖沾了零星血跡,他便燙了似的縮回手。
“一副病入膏肓的呆樣。”顧小燈碎碎念地緊緊掐著他的脈搏,麵具下的小臉血色半消,眉頭蹙起來,“你的脈象好像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的……前麵那個大哥,彆把牆壁擦太快,我想認一認!”
他抓著顧瑾玉向那濺滿血的牆壁而去,若不是他出聲製止,擦牆擦出殘影的暗衛便要清除乾淨了。
顧小燈手腳冰涼地強作鎮定,他嗅覺超於常人,走到那血跡斑斑的牆壁前時,尚未分辨血中異樣,就先被熏得扭頭乾嘔。
顧瑾玉當即伸手環住他腰身後退,不知怎的,渾身血液驟然沸騰一般奔流。
他忽然野狗一樣附過來貼貼,惹得顧小燈生氣地掰開他微冷的大手,想打怕打壞,隻得屈指在他額頭彈了個指,欲罵又止地揮手:“一邊呆著去,彆搗亂啊你!”
顧瑾玉額前碎發亂了,聞言後退一步,抬起一手虛虛貼著額頭。
儼然一副聽話的“走狗”呆樣。
顧小燈捏住鼻子走上前去,用二指刮了沾到指腹的血跡,隨即快步走到巷子的另一端出口,此巷一端連通熙攘街區,一端通往僻靜屋宅,他想到空氣好些的地方凝神觀察。
剛走到巷尾,花燈白月之下,他竟看見拐角處躺著一具疑似顧家暗衛的屍體,心頭一緊,本能地先跑去查看生死情況,剛要呼喊顧瑾玉,頭頂清風若拂,兩道身影落到他身前,一個猛然封住他的穴位,另一個冷不丁地紮到眼前來看他,四目相對,一瞬將顧小燈驚得寒毛悚然——眼前少年長得和他一模一樣。
少年的骨架、皮相、神態、就連身上的衣物都和他如出一轍,刹那間讓他萌生正在攬鏡自照的錯覺。
顧小燈雙眼瞪大,眼前少年便也學著他瞪大,十足十的鏡麵相照,不像是簡單模仿的傀儡,幾l乎像是孿生子。顧小燈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少年一手捋著長度與他相同的頭發,一手來摘下他臉上的麵具,反手扣在自己臉上。
顧小燈尚未反應過來發生何事,後腦勺就挨了悶擊,眼前驟然扭曲,昏闕過去前聽見和自己聲線一模一樣的呼喚:“顧森卿!你快來呀!”
他又暈又疼地想,怎麼能從頭到腳都這麼像我,這得怎麼養才能扭曲成以假亂真的?
不知昏睡了多久,顧小燈在後腦勺的隱隱作痛中醒來,眼皮尚未睜開,就先感覺到微冷
,還有誰人的手在輕揉著自己的腦袋。
他的呼吸不過一變,身旁的人便輕聲開口:“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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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小燈一怔,渾身頓時都僵硬住了,僅需兩個字眼,他就知道是誰了。
輕揉著他後腦勺的手挪到了他眼前,慢條斯理地解開了綁在他雙眼上的眼罩,顧小燈不敢睜眼,睫毛抖得撲簌,不一會便有氣息撲來,溫熱的輕吻落在了他眉上。
“看看我。”蘇明雅平靜的聲音驚雷般轟炸在顧小燈耳畔,“小燈,我們許久不見了,看看我,如我這般看你一樣。”
顧小燈腦子裡一片雜亂,心海中好似有一隻小配嚇得到處亂竄,他不知所措地不敢睜開眼,可隨即就感覺到蘇明雅從他眉目往下輕吻。
身體的抗拒後知後覺地複蘇,他使了大勁才開山破水般睜眼,自以為氣勢十足地大喊:“你彆碰我!”
聲音從喉嚨裡擠壓出來,傳達出的是九成九的驚惶。
顧小燈對上了蘇明雅怔忡的眼神,他想運起力氣來給他一拳,手腳卻怪異地發抖無力,隻得哆哆嗦嗦地妄圖用大嗓門掩蓋無助,近來也對顧瑾玉囂張慣了,一時沒收回這凶巴巴模式。
“你怎麼我了?我怎會在這!你又怎會在這!我明明還跟顧瑾玉一塊在玩的!你都做什麼了,你又要耍什麼把戲!”
原來叫魂也能是自己叫自己,顧小燈把緊張過度的小心肝從虛空中喊了回來,轉動著眼珠子環顧周遭,不看也就罷了,一看險些把魂魄嚇飛出去。
他竟躺在明燭間窗台的窗欄上。
窗欄雖嚴實地捍著,但顧小燈的長發有半幅穿過鏤空的精致欄紋,隨風飄蕩在空中,往下一望就是長洛西區的萬家燈火。
顧小燈身體一抖,眼前驟然出現的高空場景與他前一秒的平地形成劇烈的反差,惹得他猛然出現了墜樓的驚恐幻覺,嚇得一邊嘶喊著救命,一邊手忙腳亂地想跳下窗台去。
蘇明雅就在這時將他抱入懷中,不肯讓他下地,反而倚坐窗邊,任由穿欄而來的春風刮出滿室的驚悸。
顧小燈被他捂著後腦勺壓在心口,亂竄的思緒跟隨著蘇明雅劇烈的心跳一起陷入混沌,直到蘇明雅看似古井無波的聲音響在耳邊:“小燈,不要在我眼前提顧瑾玉的名字,好麼?”
顧小燈還沒答話,蘇明雅發冷的手就遊走到他後頸,手腕上的佛珠遊移出暗啞的聲響,隨即他摁著他俯下,讓他透過那窗欄眺望底下的萬丈高空。
“你若再在我麵前提起顧瑾玉,我就把這雕花欄拆去,抱著你,一起墜下去。”
顧小燈:“……”
春夜寒意料峭,輕風灌入顧小燈的眼睛裡,他被內外兩重寒意刺得激靈,不敢發出一聲呼救。
顧小燈篩子似地發抖,思忖眼下的可怕局麵,腦子裡回放著失去意識前最後看到的那張臉,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還有什麼疑惑的?當初蘇明雅用有形無神的蘇小鳶把他從廣澤書院騙了出去,不曾想七年之後,蘇明雅弄出個看不出破綻的新替身又將
他換了來,當年還是騙,這回已然是搶了。
他無比強烈地想起顧瑾玉和那個躺在巷口的暗衛,不知暗衛是否被殺,不知顧瑾玉是否無恙,是否能辨彆出哪個是真的顧小燈,哪個是假的顧山卿。
那少年實在太像他了,倘若偽裝出個七成七,顧瑾玉一個又會吐血又會神智不清的不定時瘋子,先前聽著他的話保持距離,此後隻怕是霧裡看花分辨不出真假,哪裡能來救他?
今朝流落到蘇明雅手裡,他心中怨不起顧瑾玉,隻是加倍地害怕起昔日的戀人。
都七年了,又殺人又費人地擄他過來,怎麼可能會有好事等著他?
顧小燈伏在這雕花欄上瑟瑟發抖,感覺到身後人森森然的視線,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蘇明雅是真的能抓著他跳下去一起死。
“我們一起摔成一灘血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平靜的呼吸富有規律地噴灑在他後頸,“如此,也不失為一樁美事,我們再也不必分開。”
顧小燈牙齒打架似地咯咯發抖,蚊蠅般小小地出聲:“我不提他……你快讓我下去……”
蘇明雅充耳不聞地繼續摁著他,顧小燈不知這雕刻得精致非凡的窗欄結不結實,便也不敢胡亂掙紮,急也隻敢可憐兮兮地在心裡刨個樹洞,恨不得把自己就地藏起來,如此才能免於背後無聲作響的蛇信。
僵持了一會,顧小燈感覺到蘇明雅低頭來,鼻尖輕輕蹭在他後頸的皮膚上,像某種用嗅覺辨彆世間的野獸,就這麼逡巡在他脖頸之間,一遍遍嗅,一遍遍確認,呼吸一點點從最初的平靜淡定變成淩亂不堪。
顧小燈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剛畏懼地縮了縮脖子,蘇明雅就離開了他的後頸,他原以為能起身了,卻忽然感覺到有溫熱的酒澆下來。
顧小燈:“!!”
濃鬱的酒香霧氣一般四散,他稀裡糊塗地感受著美酒從他後頸一路澆到尾椎,酒液蔓過脊背,淌過長發,一滴滴往高空下墜去,不一會兒,他被這衝擊極強的五感嚇得身體發軟,內心亂竄的小狗變成了鼓起羽毛藏住自己的鵪鶉。
酒壺擲地,蘇明雅終於肯將他抱下窗台,走到熟悉的桌案麵前,像當年一樣抱著他在桌前坐下,團著棉花般,把他裹在懷裡緊密相貼。
顧小燈手腳顫抖得恢複不過來,軟綿綿地任由擺弄,蘇明雅先是親手給他梳起長發,儘管動作極其輕柔,那象牙梳輕輕擦過頭皮時,還是把顧小燈嚇得頭皮發麻。
“一梳梳到尾……”蘇明雅輕聲說著,一遍遍給他梳發,梳到滿意為止時才捏起他下巴來,朝他溫和一笑,“梳好了,白發齊眉,永結連理。”
顧小燈對上他的眼睛,下意識便想逃。
——那實在不是能稱之為正常的目光。
和顧瑾玉發瘋一樣可怕的事實哐哐當當地砸到顧小燈頭上,他毛骨悚然地想,蘇明雅也瘋癲了。
他同他朝夕相處過四年,見過他最脆弱不堪的模樣,深知頑疾纏身的人能維持長久的溫柔斯文是多
麼的不易,蘇明雅少年時病得最厲害、痛得抑製不住眼淚的時候都不曾像現在這樣目光渾濁。
顧小燈不知自己落在蘇明雅眼裡是什麼意義,更不知道自己的哪一點驟然刺激到他,驚恐尚未定,忽然就被蘇明雅推上桌案暴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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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手被緊扣,與對方手上的佛珠緊貼時,顧小燈看著身上人血絲遍布的雙眼,腦袋瓜嗡嗡地想,當日在這破地方看到他時,湧出的直覺果然沒有錯。
蘇明雅是真的想把他拆骨入腹。文雅的來說,約莫是想把他拘到身邊來,一同生活,同進同出;粗俗而言,大抵是要給他打上烙印,鼓噪一場場沉淪欲求的狂歡。
顧小燈衣襟被剝開了一半,他同這些人都有些體型差異,蘇明雅的手也是大的,而且沒有繭子,這雙養尊處優的手從衣襟探進去,穿過他的腋下,從那開始一寸寸往下摩挲他的骨與肉。
蘇明雅或許是——也許就是憋瘋了,他眼裡泛著森森的饑餓的綠光,屈膝撥開了顧小燈,與他口中善於粉飾的語言不同,他的舉止直奔主題,毫無狡辯的餘地,他就是想要他。
顧小燈結結實實地嚇得不輕,這下不管身體發不發軟,一個勁地拚命掙紮起來,貓叫似的喊著他的名字:“蘇明雅!蘇明雅!不要扒我衣服了,你起來,你同我好好說話!”
蘇明雅的手摩挲到了他纖瘦的腰身,十指滾燙地攥住這魂牽夢縈的熟悉小腰,幾l乎不費吹灰之力地把他往下一拉,蓄勢待發地抵住了。
顧小燈已經被嚇到不敢動彈,被壓住的腿發著抖,他努力地讓自己鎮定下來,在腦海中拚命地想著,應該說點什麼好,才能把蘇明雅的瘋勁拽回來。
他想哭,但又不能流淚,他知道的,蘇明雅喜歡見他落淚。他一旦在這時候噙了點淚,隻怕會把蘇明雅刺激到將他翻來覆去地殲。
蘇明雅骨子裡藏著什麼,本心是什麼樣的人,他豈會一無所知。
顧瑾玉和葛東晨有些地方相似,蘇明雅和關雲霽有些性子呼應,他比關雲霽還要傲,傲到能藐視一切,清高出一副表麵斯文儒雅內裡疏離虛偽的溫柔骨。
這樣一個世胄中的年輕貴胄,要體麵,要臉皮。
就像顧小燈過去知道他的驕傲,於是選擇放低姿態,主動投入他的懷抱那樣。
此時他怕得發抖,仍然逼出了這輩子能演出來的最好演技,在他掌下故作不可思議:“你要做什麼?蘇公子,你要像那二皇子一樣齷齪地待我嗎?”
極其久違的“蘇公子”三字撕開蘇明雅心海裡的迷霧,他停下動作,抬起猩紅的眼睛看他,神情還是冷靜的,但語氣有些茫然,十足陰森:“……高鳴乾那夜如何對你?”
顧小燈憋出生氣、鄙夷、憎惡的表情,語氣也竭力壓低壓冷,近乎磨牙吮血地一字一字說:“他強迫我,要我儘侍妾的本分,可他根本不拿我當人看,他用膝蓋毫不留情地壓著我的腹部,野蠻到壓傷了我的臟腑,直到現在都沒能徹底恢複。”
蘇明雅下意識地挪開了膝蓋,蒼白的指尖
摩挲著他的小腹。
顧小燈想到了高鳴乾那滿嘴的汙言穢語,挑出了幾l句出來編造:“我痛得不停慘叫,他不放過我,還嘲笑我,說是不是懷了小孩,有了種才會那麼不經事。”
他咬咬牙,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說了:“倘若我不是男兒身,如果、如果我那時真有了你的骨血,肯定被他打掉了!便是一屍兩命……也未可知!?[]?『來[]看完整章節』”
磕磕絆絆說出這鬼話來,顧小燈都要把自己給羞恥到暈過去,好在這番瞪掉眼珠子的鬼話賭對了蘇明雅的心理,當真觸動了他內心隱晦的不可言說的期望和設想,瘋勁淡化去,悔恨如潮來,他那猩紅的眼睛變成了眼眶通紅,彎腰抱住顧小燈,側耳貼在顧小燈顫抖起伏的小腹上,夢囈般哽咽。
顧小燈聽著輕輕啞啞的“小孩”,額頭和鬢角的冷汗冒了出來,栗栗危懼,繼續努力趁勢攻防:“蘇公子,你不要學那個禽獸,我們不一樣,我們是……是好好地在一起過四年的。我怕,蘇公子,你已變成了蘇大人,可我、可我還是乳臭未乾的模樣,你這樣讓我很怕很怕。”
蘇明雅逐漸冷靜下來,從他腰腹上抬頭,俯過來抱住他,有些低啞地哄他:“小燈,不怕。”
顧小燈忍著眼淚,不敢動彈,在他的時間裡,他同蘇明雅的兩個月前還在這裡甜蜜無間,怎麼通過撒嬌和示弱來哄得蘇明雅順心順意,說話如何咬字與停頓,動作如何接觸與分開,如何通過一切細節來讓他開心與安心,他全都知道。
於是他操著一口哭腔,在他耳邊輕輕軟軟地撒嬌:“蘇公子,我怕疼,更怕你難受。”
頸間倏忽有了濕意。
蘇明雅抱著他哭了。
顧小燈心驚膽戰地熬過了長夜。
他抱著膝蓋躲在床裡的角落,蘇明雅就倚坐在床頭,兩個人隔著咫尺之距不時目光相對,全都熬著一夜未睡。
蘇明雅一直看著他,顧小燈一直躲著他。
從前兩個人相處,顧小燈總是話癆的一方,兩人之間的沉默都浸著溫情,如今安靜,純粹已是死寂。
蘇明雅未必不為昨夜發瘋的行徑後悔,然而多說多錯,他更想聽顧小燈開口,於是沉默周而複始,他與他重蹈覆轍。
顧小燈驚恐不定的眼睛熬到窗外破曉才亮了亮,蘇明雅凝望著他,看他把下巴支在膝蓋上,側著臉安安靜靜地望窗外的天色。
日出了,春日寸寸擠進來,攀上顧小燈白皙無暇的臉,等到日光落在鼻尖上,他就像小狗一樣聳了聳鼻子,嗅到了陽光的味道。
蘇明雅沒養過小狗,聞不到光明,可他忽然就這麼篤定地想,顧小燈是一隻毛茸茸的,金燦燦的,柔軟暖熱的小犬。
陽光驅陰霾,顧小燈的勇氣多了點,也察覺到了再這麼沉默下去,蘇明雅能和他耗到下一個黑夜。
他兩手緊緊抓著衣角,鼓足勇氣看向他,小聲地說著話:“你、你不困嗎?”
蘇明雅輕聲反問:“你呢?”
一聽到他出聲
,顧小燈積攢出來的勇氣好似氣球戳破漏了氣,蝸牛縮觸角一樣,又往床裡躲躲,恨不得劈開一道裂縫鑽進去大躲特躲。
他心想我怎麼敢在你前頭睡覺?萬一你趁我睡覺又大發獸性怎麼辦?
“後腦勺疼不疼?”
顧小燈有些委屈,癟著嘴點點頭。
他心中碎碎念,不光下黑手擄我,還這麼暴力,就不能溫和一點,堂堂世胄門楣,土匪草寇都不如,混球混帳混蛋。
“事出突然,不夠周全,懲戒過那不力的下人了。”蘇明雅像是看出他的所想,輕聲地省略了血腥,透露了過去的所知,“你體質特殊,藥對你無用,那下人情急對你用武力,我已懲戒過,希望小燈能解氣。”
顧小燈支著耳朵,又安靜下去了。
他知道蘇明雅拋出了疑問讓他繼續問下去,但他冷靜下來之後,隻想像對待顧瑾玉那樣快刀理亂麻,對蘇明雅也一樣,隻想一刀兩斷。
但他怕他。
死寂之中,顧小燈把臉埋在膝蓋上,鼻尖縈繞著昨晚被蘇明雅淋的烈酒的味道,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用酒澆他,總不能是泡藥酒吧?他是藥人,又不是人參。
他又想起顧瑾玉沒出息地哭著說要去自儘的情狀來,顧瑾玉瘋瘋癲癲地要去獨走黃泉路,蘇明雅瘋癲時是要他顧小燈死,還不準他喝孟婆湯的架勢。
他好怕他。
恐懼壓倒了七年之後兩人再見的其他所有情緒,顧小燈的憤怒、怨懟、難過通通被這一味恐懼覆蓋住了。
他以前也曾設想過二十幾l歲的蘇明雅會是什麼樣子的,他覺得自己的想象力是很豐富的,但還是被視角局限,此時此刻不敢認明明音容不變、但就是麵目全非的故人。
一陣窒息的死寂中,顧小燈突然感覺到床上的褥子往下陷了陷,一抬眼,就見蘇明雅屈膝壓上了床塌,俯身朝他而來。
顧小燈無處可躲,壁虎一樣緊緊貼著牆壁:“乾嘛……”
蘇明雅跪坐到他麵前:“彆怕,我隻想要你看看我。”
顧小燈生怕刺激到他哪根不正常的弦,顫顫巍巍地與他對視。
顧瑾玉的眼睛像刀像寒星,如果不流淚顧小燈便不覺得他可憐,可蘇明雅不同。
蘇明雅長了一雙傷情的眼睛,就像一口乾涸的水潭。
隻看了一會,顧小燈就不願與他對視,扭頭去想他的可惡之處。
蘇明雅俯身將他掰回來,並捉起他的手放在臉上,低聲道:“你摸摸我。”
肌膚相貼的瞬間,兩個人都止不住戰栗,顧小燈慌張驚悸,蘇明雅熬得眼神恍惚,說話也恍惚了:“我變了嗎?你一點也沒有變,我呢?”
“你、你放開我。”顧小燈炸毛的小動物一樣,怕他甚於其他任何人,“蘇公子,我們好好說話,彆動手動腳。”
蘇明雅偏不放,闔上雙眼將側臉貼在顧小燈的掌心裡,宛如一個吸了什麼藥物的癮君子。
他執拗地追問:“我變了麼?”
顧小燈掌心發汗:“七年之久……”
蘇明雅閉著雙眼蹭到了他指尖,讓他的指腹覆蓋在自己眼睛上,隻要顧小燈的手用力,便能戳瞎他的眼珠子。
顧小燈卻再度陷入了沉默。
蘇明雅有些急迫,可不知道是否是這七年過於漫長,他的身體在日複一日的生病和偽裝中喪失了詮釋正常情緒的能力,不管怎麼急,臉上依舊是無甚表情的平靜模樣:“不問我抓你來是為了什麼嗎。”
顧小燈輕輕地附和他:“為什麼呢?”
蘇明雅低頭道:“我想要你回到我身邊。”
“哦。”
“我想要囚禁你。”
“啊……”
蘇明雅聽著他軟乎乎的應聲,那種心焦如焚的感覺又卷土重來。
他如此不要臉地囚禁他,需求很簡單,便是要讓他們回到四年前,更確切的說是讓顧小燈回到冬狩之前在明燭間的那段日子,那段對他千依百順、又依賴又縱容的日子,那時他惶惶不安,像隻擔驚受怕的家貓,世界隻有他蘇明雅一個人,每天都與他親吻,擁抱,夜裡合衣相擁而眠。
蘇明雅是如此病態,卑鄙無恥地懷念那段顧小燈的低穀狀態。
同我說話。
像你以前那樣生機勃勃的,在我耳邊絮絮叨叨一樣地說話。
蘇明雅心中的焦慮幾l乎要破土而出,卻總是在最後關頭梗在心口。
七年之中,他逐漸明白了權勢對他的異化,整個蘇家闔族對他個人意誌的傾軋,他抵抗不了,更扭轉不了囊括了蘇家的長洛。
他知道顧小燈憎惡用這種威逼手段來強迫他,可他若不這樣,若不麵目全非地借助最厭惡、卻又最習慣的權力,他怎麼繞開顧瑾玉,怎麼再與他共處?
他隻能成為顧小燈最討厭的那一類人,因為不這樣,他毫無勝算。
他急劇地想把一切都剖開給他看,然而他好像變成了啞巴,從貴胄變成了野人。
“可是……”
顧小燈輕輕小小的聲音在他耳邊蕩開一圈漣漪。
蘇明雅猛然睜開眼睛,無比期待地看向他。
顧小燈卻沒有看向他,眼神聚焦在虛空中:“是你自己不要我的啊。”
蘇明雅腦中似乎回蕩起了震耳欲聾的鐘聲。
顧小燈熱乎乎的手貼著他,低下頭去,又重複地小聲指控他:“明明是你自己不要我的啊。”
春日之下,蘇明雅抖著手附過去,死死抱住了他。
第一聲懺悔破土而出。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