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臨寒意至,顧小燈困守到十一月時,一夜窗戶傳來篤篤聲,他掃開鋪滿桌麵的淩亂藥方,打開窗戶的瞬間,腥熱的精瘦海東青就撲進了他懷裡。
他嚇得心臟直抽,眼眶也登時紅了,手忙腳亂地兜住海東青,趴在腳邊的小配猛然站起來,他正要示意小配安靜,就見它滿眼放光地吐著舌頭,一臉見到小夥伴的興奮表情。
顧小燈:“……”
這狗兒子很熟悉鷹叔叔。
夜色已深,裡屋外的仆從和侍衛沒有察覺到裡屋的動靜,顧小燈小心翼翼地拎出懷裡的海東青花燼,心中嘀咕,這猛禽不如以前壯碩了,瘦了一圈,羽毛也不如以前油光鋥亮,從前炯炯有神的黑豆眼睛也有些渾濁,一身半傷,疲憊不堪,搖搖欲墜的模樣。
顧瑾玉走的時候不過春末,臨走時說入冬人回不來也會差鷹來,現在都下起小雪了,總算是來了。
此時看到花燼,猶如看到顧瑾玉的化身,他又是生氣又是委屈,寸步難行困了一個月的淚意湧上來,便眼淚汪汪地掐著花燼晃晃:“咕咕?”
風塵仆仆的花燼甩了甩它那頂羽淩亂的鳥腦袋,大概是把腦漿甩均勻了,小眼睛清澈了不少,猛猛蹭起了顧小燈的手,蹭得顧小燈白皙的手背沾上了塵土和血痂碎。親昵完,它便邀功似地抬大爪子,抖著係在上麵的信筒。
顧小燈抱著它坐下,抖著手解下那比以往都要大的信筒,抽出了袖在裡麵的兩封信箋。
一封是顧瑾玉沾了斑駁血印的來信:
【小燈見信,暌違日久,森卿至念】
【王府中事,已得祝彌相告,小燈勿憂,我與王府周旋得限期,新年未至,不可置你,小燈閉守書院,切莫離府,待我新年歸家,向你請萬罪】
另一封是張等晴的家書,字跡和口吻一如既往地熟悉:
【燈崽,哥跟著你世子哥的軍隊往西南去了,正在料理當年和我們有千絲萬縷的邪派千機樓,等哥鏟平了那堆江湖敗類,開了我們的江湖路,就北上長洛去接你】
【燈崽乖,冬冷添衣,靠著暖爐等哥吧】
顧小燈看完顧瑾玉的信就放到一邊,揪著張等晴的信默默地去找自己的小信匣,匣裡放著顧瑾玉四年前送他的生辰禮,那支從未戴上的發簪,還收集了五年來所有的家書。張等晴是義兄,顧瑾玉也是手足,至少他一直這樣覺得的。
顧小燈把信箋一封封地取出來擺放在地上,將家書和顧瑾玉的信箋比對,從蹲到跪,指尖劃過每一筆畫,辨彆每一個字。
比對到夜色深重,沒有問題,張等晴五年來的家書字跡口吻一脈相承,內容也沒有不實。
滿地家書一百六十七封,張等晴在家書中相告的經曆前後呼應,沒有一處矛盾,軍營生活的痕跡鮮活得不能再鮮活。
這不像能做假出來的,顧瑾玉不至於在這事上騙他了吧?五年的時間,騙他倒置葛關兩家的關係還好,但義兄家書,每月來信,他總不至於在這事上
編造一個長達五年的繁瑣謊言吧?
顧小燈懷疑了一個月的張等晴下落,此刻才把吊著的心臟塞回胸腔裡,擦著眼淚收回滿匣的信。
他一夜沒睡,給張等晴的回信很快寫好了,給顧瑾玉的卻是刪刪改改。直到眼見天將亮,花燼再不走怕是要被發現,才胡亂寫了兩行,畫了幾筆,卷起信箋塞到睡了個飽覺的花燼爪上,開窗送它出去了。
不知是否跟顧瑾玉在信箋上說的“周旋”、“限期”有關,放飛花燼的三天後,看守顧小燈的侍衛不再嚴格地限製他困守屋裡,允許他在書院上課的時間裡放他出來,他這才得以牽著小配踏出門,雖然遇不到一個同窗,但也強過□□。
默默走到一處亭台時,亭裡卻有一個人等著他。
顧小燈遠遠看到她時就問起了緊跟的侍衛:“我能去和二小姐說說話嗎?”
侍衛無聲即默認首肯,他便牽著小配過去了。
顧如慧身穿緗葉色的裙衫,高挑纖細地站著,骨架纖薄得有些脆弱之態,聞聲轉過身來時,得益一雙清冷剛決的眼睛,才用氣場壓下了弱質之身的天生不足。
顧小燈眼睛一花,注意力全集中在她耳垂的一對珠花上。
小配忽然叼著狗繩扭頭要跑,他無奈又好笑地拖著不情不願的它走進亭裡去,主動和顧如慧打招呼:“二小姐,你怎麼來了?”
他很久沒和奉恩以外的人說話了。
“來看看你們。”顧如慧溫和地笑了笑,低頭看狗臉戒備的小配,“這便是瑾玉拒絕舞姬換來的牧羊犬啊。”
顧小燈怔了怔:“舞姬?”
顧如慧看他神色,便輕笑著解釋:“去年四境上供,皇太女私下賞賜了一批美人給東宮僚屬,隻有瑾玉換成了一隻牧羊犬。”
顧小燈哦了一聲,注意力在奇奇怪怪的小細節上,顧瑾玉沒告訴他這原委,顧如慧也說這是皇太女私下做的事,那她是怎麼知道的呢?
顧家如果要分出兩個陣營,她該是和顧瑾玉相斥的吧。
“看來它很是排斥我。”顧如慧看了會警惕得低吠的小配笑了笑,“山卿,我來不為彆的,隻是和你閒談幾句話。”
“那您說,我聽著。”顧小燈彎腰把小配抱了起來,小配一改狗臉,嗷嗚小叫著去舔他的下巴。
“你的歸屬仍不確定。我幫不了你什麼。”顧如慧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麼一句話,從懷中取出了一塊小巧精致的血玉,朝他遞過來,“接下來你且帶著它,也許它能派得上用場。”
顧小燈捂住要去咬她的小配,受寵若驚地接過了那枚血玉:“哇,謝謝……”
“不用,二殿下之事,你是替我去擋劫的。”顧如慧的眉目籠在一片陰影裡,“山卿,我隻來找你這一次,你有什麼想要我替你做的麼?”
顧小燈眼睛一亮,猶豫片刻後問:“那我能問問一個人嗎?”
顧如慧以為他要問蘇家的,亦或是葛家的:“好,誰?”
“張等
晴,五年前和我一起進府的。”顧小燈逮著當初的記憶描述起來,向她確認他的去處。
顧如慧神色複雜了些許:“我不清楚,那是父王和瑾玉他們處理的。”
“那好吧。”顧小燈看她,“二小姐,那個二皇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顧如慧沉默了好一會,一個粗俚的詞從唇齒間吐出來:“萬年老二。”
“啊?”
“我和他都是。”
顧如慧沒有細說,顧小燈從她那微妙的沉默裡感覺到難以描述的悲涼,兩人的對話無法再維持下去,顧小燈便請她走一趟,抱著小配回了住處,拿出幾張藥方和一罐藥塞給她。
顧如慧聽完他的解釋後怔了怔:“不如我帶你到母妃院中,你自己同她說罷。”
顧小燈搖搖頭:“不用了,我上次和王妃娘娘說得不少了,我意識到我也是她心裡的一塊痼疾,以後還是少到她跟前為好。倒是王爺,我很久沒見到他了……剛才在亭子裡你問我有沒有什麼需求,我原想著求你帶我去見他,很快又不想了。”
“你怨恨我們嗎?”
顧小燈又搖頭:“我會怕,但沒什麼好怨的,道不同不相為謀。”
“那你的道是什麼?”
“大概是你們覺得最沒有出息的道吧。”
她有些執著地追問,顧小燈刮刮鼻子輕笑:“我不想說,說出來隻是增添一條你們排斥我的理由而已。”
顧如慧走的當夜,顧小燈寫完了新的一卷見聞錄,屋裡就迎來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小朋友。
蘇小鳶頂著一張易容成奉歡的假臉,嘴裡叨叨著“山卿哥”撲上來了。
顧小燈的震驚掩蓋過了喜悅,摁住蘇小鳶的肩膀一頓看,楞是沒看出破綻來,活脫脫一個真奉歡。
“你怎麼來了?”
“你好久沒去學堂上課了,屋舍外又圍著一堆人,銅牆鐵壁似的,用腳指頭想都知道你出事了!”蘇小鳶捏捏自己那張看不出破綻的假臉,“這兩天你這邊的防守可算是鬆懈了一點,我趕緊用我的看家本領易了容來看你了。”
顧小燈沒想到這小少年手藝這麼過硬,更不敢置信地看向杵在不遠處的奉恩:“奉恩,你平日把奉歡看得跟眼珠子一樣,你這回怎麼跟彆人串通了?把你弟都卷進來了?”
奉恩看了看他,上前來說出了讓顧小燈更震驚的——他們竟然是來幫蘇小鳶換走他的。
顧小燈如在夢裡,怔怔地聽著奉恩小聲對他解釋,他們一起勸他離開顧家,趁著眼下防守處在倦怠期,蘇家在外麵接應著,刻不容緩地借蘇小鳶的易容術逃出去。
顧小燈來不及斟酌,就在蘇小鳶的手裡趕鴨子上架地易了容,蘇小鳶扮做他,他易成奉歡的樣子,由奉恩帶出了學子院,廣澤書院中的一切有他們兜底,他隻被要求在中途易三次容,連夜彎彎繞繞地離開了顧家。
走得匆忙如奔逃,小配在身後被捂住低吠,懷裡的血玉膈得心口發疼,他不敢相信能
從一個籠子裡跑出來,就算跑向另一個籠子,那也是沒辦法的了。
被蘇家的仆從領到摘星樓,走進明燭間,看到坐在熟悉的書桌前的蘇明雅的時候,顧小燈的夢才剝離開來。
他把眼睛揉了又揉:“蘇公子……真的是蘇明雅嗎?”
蘇明雅朝他張開手。
顧小燈再抑製不住數月的窒悶,奔上前去紮進他的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蘇明雅彎腰抱住他,一遍遍沙啞地哄他:“好了,小朋友,好了,我都知道,不用怕了。”
顧小燈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知道低著頭嚎啕得聲嘶力竭。
末了,他隻聽到自己不斷重複著蘇明雅的名字,攥著長洛剩下的一根蜘蛛絲。
隆冬十二月時下了大雪,蘇明雅披著鬥篷,裹著顧小燈依偎在暖爐前取暖,顧小燈不時抬頭,蘇明雅便不時低頭,一次次和他接吻。
顧小燈剛躲藏到明燭間的時候仍會失眠,惶惶極度缺乏安全感,蘇明雅一連合衣抱著他睡了七夜,連哄帶親地安撫,揣到十二月,顧小燈的臉上才恢複了勃勃生機。
顧小燈每日有一串問,問蘇小鳶等人,問顧家蘇家問長洛,蘇明雅每次都回答風平浪靜,哄他乖乖藏在這裡。
他就看著他在大浪卷起時柔順地做他的籠中金雀。
親吻完,蘇明雅摩挲著顧小燈頰邊的水痕,冰冷的手伸進他溫熱的衣裳裡,貼著他心口,握著他腰身,溫和又強製地汲取他的溫度。
“蘇公子涼颼颼的。”顧小燈縮縮脖子,仍舊像一隻小動物一樣團在他懷裡,握住他的左手哈著氣。
“是啊,不像小燈,暖洋洋的。”蘇明雅垂眼靠在他肩上,蹭著他的側頸,真想將他拆碎了拴在手腕上。
可是沒辦法,顧家要主動把顧小燈送給二皇子做象征的禮物、象征的結盟,蘇家極其喜聞樂見。鎮北王顧琰要用整個顧家來當平衡兩黨的基柱,就像當年皇室讓顧家把長女顧仁儷送出去和親一樣。兜兜轉轉十年,鎮北王府仍是最忠誠、最甘願被犧牲的奴才。
皇太女繼位是必然的,蘇家要繼續守住第一世家的地位,看顧琰拱手讓勢隻會喝彩。顧琰要把一個名義上的義子送給二皇子,要向皇太女表態,即便她登基了,也不能擅自朝其他皇嗣下死手,他能把自己的義子、親女接連送出去,押上顧家的兵權做持衡。
蘇家巴不得顧琰這麼死心眼,巴不得顧家在來日的女帝座下遭芥蒂。
這樣一來,他蘇家未來的繼任者能在朝堂上繼續一言九鼎,萬人之上。
倘若顧琰不主動將顧小燈拱手相送、倘若身在外州的顧瑾玉沒有以權反壓整個顧家,蘇明雅還能再繼續抗爭。
現在他不得不和蘇家一起掂量,反複掂量。他要做蘇家繼任者,他隻想要最好的,蘇家不願屈居顧家,就像他無法忍受屈居顧瑾玉之下一樣。
蘇明雅想要最好的權勢,最好的美人,如果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那就沒辦法了。
顧瑾玉要拉著整個顧家偏向東宮,顧琰不允準,安若儀、顧如慧、顧平瀚等人都左右不了,既然明麵上無法將人送過去,那就私底下來。
蘇家來推一把,蘇家同時讓蘇明雅來推一把。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顧小燈無知無覺地蹭蹭他,“什麼時候開春呢?等天氣暖和了,我想易了容出去走走,明雅,你說到那個時候是不是就塵埃落定了?顧家應該不需要我去當平衡的橋梁了吧?”
“是。”蘇明雅緊緊將他箍著,哮症明明已經痊愈了,一到他麵前來卻總是複發了一樣。
顧家能精雕細琢地養出一個顧小燈,以蘇家的人力,現在能養出蘇小鳶,以後就還能養出更像更好更完美的尤物。
以後也許會有小紙,小鴦,沒有顧小燈,蘇家也能把天底下所有像顧小燈的人都搜羅到身邊,遲早有能替代他的。
權勢取之有儘,玩物用之不竭。
甚至於,隻要權勢夠盛,就算對方是二皇子又如何?他未必不能再把顧小燈搶奪回來。
等到以後反悔了,他再去奪就是了。
一定可以搶回來的。
“你想到外麵去玩,不用等開春,還記得春末時答應你的冬狩嗎?”蘇明雅緊緊抱著他,竭力地平穩氣息,“四天後我就要到城外的白湧山了,你要不要……”
他還是說不下去了。
顧小燈也猶豫起來,雖然也有想到顧瑾玉那騙子的囑咐,但更多的是害怕給蘇明雅添麻煩。
他擔憂地貼在蘇明雅心口,聽他加速的心跳:“會不會太給你添麻煩了?我可以繼續躲在這裡的。”
“不麻煩。”
蘇明雅脫口而出,心跳奇異地平穩了。
可能謊言和下限都一樣,隻要踏出第一步,後麵就不再艱難。
蘇明雅平鋪直敘地邀請顧小燈和他一起去白湧山,平靜得連他自己都萌生了錯覺,好像他真的是要帶著他出去遊山玩水。
仿佛他們不是貨物和供貨人,真的是一對有情人一樣。
十二月初八,顧小燈頂著一張易容的臉,穿著貼身小侍衛的服製跟在蘇明雅身邊,隨著悠悠晃晃的車隊出了長洛城。
一路上他都克製著興奮和膽怯,不敢透過車窗去看外麵的情形,生怕遇到任何一個認識的熟人。
蘇明雅在馬車裡泰然自若地將他抱到腿上,替他看車窗外的情形:“放心,你的易容天衣無縫,沒有人認得你。”
顧小燈小聲問:“顧家真的沒有發現我跑出來了嗎?小鳶在學子院那邊真的沒暴露嗎?”
“沒有。”蘇明雅輕吻他梨渦,“你就放心地玩吧。”
顧小燈鬆了口氣,但又說不明白,自己心裡那隱隱不祥的直覺是從何而來,隻得在一路上反複地確認臉上的易容。
日出出發,巳時到達,長洛數十世家浩浩蕩蕩地趕到了城外的白湧山。營帳都是已搭建好的,蘇家在繁榮平坦的開闊地段,營帳稀疏安全,和皇
室比較靠近。
顧小燈下了馬車後,小心翼翼地眺望天地,不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個圍在欄裡的小小池塘,在這種冰寒的深冬天氣裡沒有結冰,有侍衛牽著馬兒在那飲水。
他狠狠呼吸了一口冰冷但自由的空氣,冷得透心涼,但他感到無比自在。
穿過一眾華服曳然的貴胄,他還看見了人群中擦肩而過的葛東晨和關雲霽,他們跟隨在一個身形高大的玄服青年身後,顧小燈隻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連忙低下頭去。
此次出城,他懷裡還藏著顧如慧給他的那塊血玉,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帶上。
冬狩的第二天才是重頭戲,第一天隻做休整,白日裡人來人往,頗為雜亂,顧小燈進了蘇明雅的營帳之後就沒有出去,聽著人聲等到入夜,蘇明雅才帶著一身應酬過度之後的疲憊回來,見到他連笑都勉強了。
顧小燈走去抱住他,他也彎腰來,帳中無人,蘇明雅輕吻他耳垂,輕聲道:“明天你就能出去了。”
“不出去也沒關係的。”顧小燈眷戀地拱了拱他,“我見到天地了,也見到天地下的蘇明雅了,已經很夠了。”
蘇明雅的呼吸抖了一下,忽然說:“小燈,我想和你一起喝酒,陪我小酌一杯好嗎?”
顧小燈笑了:“你身體沒問題的話,我肯定是很樂意奉陪的!”
蘇明雅便將他抱到案邊去,親自溫一壺酒,斟了一杯,和他碰杯對飲,再斟第二杯,渡進了他口中。
顧小燈在摘星樓的日子裡也經常和他渡水,原本是旖旎的親密事,這一回卻有些不一樣。
這第二杯酒入口的滋味和第一杯不一樣。
似乎有一點點藥味,不知道會不會是藥酒。顧小燈心裡有些遺憾,他這個藥人體質用什麼補藥都沒用,實在是暴殄天物。
顧小燈儘數咽下了,咽完之後感覺到頭有些暈,蘇明雅那微冷的手緩緩地蓋上了他的眼睛,輕柔地在他耳邊說:“睡個好覺吧。”
顧小燈還以為是自己酒量淺,便安心地閉上眼,癱進他懷裡。
他好像睡在了一個搖籃裡,但今夜不過是兩盞薄酒,不至於昏沉太久,很快,顧小燈就迷糊著醒來了。
但他睜不開眼睛了。
他的眼睛被一段眼罩綁住,而他被一個有些陌生,但又似乎很是熟悉的懷抱擁在懷裡。有人攥著他的手腕,有人抱著他的腰身,至少有兩個人在身邊。
他迷茫地等了一會兒,聽到兩個熟悉的聲音在周遭響起。
“一杯迷魂湯能讓他昏迷多久?”
這是關雲霽的聲音。
“迷魂湯藥勁很足,足夠讓尋常人睡一整夜。我沒說錯吧,迷魂湯比酒好多了,至少能讓他做一個漫長的好夢。”
這是葛東晨的聲音。
緊接著葛東晨便捧起他的臉來,一邊輕揉著他的後腰,一邊和他接吻。
顧小燈:“……”
什麼情況?
他陷在葛東晨的懷裡,
被他抱緊時動彈不得,隻有兩隻手能掙紮?[]?『來[]+看+完整章節』,但關雲霽握住了他兩隻手攏在掌心裡,用力到似乎想將他的手腕捏碎。
關雲霽在喃喃著喚他:“顧山卿,顧山卿……”
而葛東晨在長長地吻完他之後,又去吻他側頸,呢喃著歎息道:“以後就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抱著我們小燈了吧?真是舍不得啊……我親昵了四年的一塊玉,終於要讓皇室獨占了。雲霽,你說有沒有什麼辦法,讓二殿下在閒暇之餘讓我也抱抱他?二殿下養的美人那麼多,應該不缺他一個吧?”
關雲霽的聲音帶了一點哭腔:“你閉嘴吧,把他鬆開,往事一句都不要再提,二殿下快要來了。”
葛東晨不舍地用鼻尖蹭了蹭顧小燈的側頸,聲音啞了:“好吧……那你先鬆開他的手,你鬆開,我就也放手。”
結果兩個人都沒有鬆開。
顧小燈腦子裡有一片漿糊,過往的微妙經曆一幀一幀地在腦海裡播放。他木偶似的僵冷著,大氣不敢喘,身體不敢動,直到一陣有些沉重的腳步聲在遠處響起,這兩個人才戀戀不舍地鬆開他,將他像個娃娃似的放平在柔軟的床上。
他聽見他們兩人向那陣腳步聲行禮,他們喚他二殿下。
“起來吧,辛苦了,兩位棟梁,今夜竟然要幫我去偷個人。”那人的聲線十分好聽,但是語調和笑意讓顧小燈不寒而栗。
葛東晨和關雲霽都沒有說話,那人踱到了麵前來,壓迫感鋪天蓋地地籠罩下來,顧小燈的十指都發起了抖。
“嗯……這小家夥醒了喲。”
關雲霽剛開口說“不可能”,顧小燈就被拎起來摘下了眼罩。
明亮的燈燭刺進眼裡,顧小燈一睜眼就難以抑製地掉眼淚,帶了雙耳珠的耳垂被一隻大手沒輕沒重地揉捏著,他驚恐地一抬頭,下意識地避過了眼前的玄衣青年,而是先掃過了旁邊臉色蒼白的關雲霽和葛東晨。
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這個陌生的大營帳裡,想開口呼一聲求救,看見葛東晨的瞬間又想起方才被他偷親了,胸腔止不住的一陣作嘔,扭頭便往床外乾嘔。
“怎麼回事,你這是什麼反應?還沒動你呢,害什麼喜啊,懷著彆人的種了?”那聲音低沉帶笑的青年拖著他摁回了床榻上,顧小燈這才對上了眼前人的正臉。
預料之中的英俊,也意料之中的邪氣。
顧小燈淚水肆流,又怕又恨:“二皇子高鳴乾……”
“看來你對我很熟悉了。”高鳴乾笑起來,捏起他洗掉了易容的臉端詳,睥睨下來時眼底一片冰冷,“我卻是第一次見你這個小尤物。真漂亮,你眼睛形狀長得和如慧挺像的,不過眼神不像。”
高鳴乾一邊笑著一邊屈膝壓在了他小腹上,稍一用力,顧小燈便覺得腹部要被壓碎了,哀哀地慘叫了一聲。
他手腳並用地要掙紮起來,但高鳴乾和他的體型及力量懸殊太大,亂蹬的腿反而讓他抓住,攥著貼到側腰去。
顧小燈更驚恐了,一雙眼睛成了泉眼,汩汩不停地
往外淌眼淚:“彆碰我!”
“就碰。”高鳴乾有些嫌棄地笑著擦了把他臉上的淚水,“真是不經事,不像個少年郎,還沒做什麼就哭成這樣,肚子裡又沒種,壓著有那麼疼嗎?嬌氣。”
顧小燈六神無主地哭著,小腹和腿被壓得直顫,幾乎要抽筋了。出於一種詭異的直覺,他往懷裡瘋狂地掏,終於把顧如慧給他的那塊血玉掏了出來:“玉……玉!”
高鳴乾的神情有一瞬間的空白,小心地接過了那塊血玉,摩挲了七八遍才回過神來:“如慧,如慧啊……真是拿你沒辦法。”
他把血玉貼在唇邊親了一下,隨後小心地收回了懷裡,抓著顧小燈的衣領拎起來,把他摟在懷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好了好了,彆哭了,今晚不弄你,以後看情況再幸你行了吧?”
顧小燈驚魂未定,哭得眼前一片模糊,被高鳴乾拍得更想嘔吐了。
高鳴乾低頭掐著他的臉甩甩:“這樣吧,看在你二姐的份上,我給你一個機會——你今晚可以去找任何一個人,如果那個人願意收下你,孤就放你走,就不讓你做我的侍妾了。”
顧小燈眼淚漸止,但仍然哭得有點倒不過氣,高鳴乾掐著他轉身,讓他看還沒有離去的兩個“朋友”:“比如你可以找我表弟雲霽,或者找我年輕有為的下屬東晨,他們都很喜歡你,你隻要朝他們開口,相信他們一定很樂意接過你這塊小點心。”
顧小燈看也不想看那兩個人,閉上眼扭頭趴到了床尾處,趴在那裡止不住地乾嘔。
高鳴乾像是被他逗笑了:“差點忘了,謠傳你和蘇家明雅才是滾到一張床上去的,你想去找他嗎?也可以,我很樂意陪你去。”
顧小燈乾嘔了好一陣,窒息得抓著衣領爬回來,兩腿在剛才被高鳴乾戴上了一副不正經的腳銬,他也忘記在意這些了,隻知道通紅著雙眼抓住高鳴乾追問。
“我問你……我問你……五年前的八月初四,二姐和三哥生辰,你到了顧家來,你參加了他們的生辰宴,初四那天晚上,顧瑾玉告訴我……你在路上碰到了我哥,你還打了我哥,我哥當時被你打成了什麼樣子,你告訴我……”
高鳴乾眨眨眼,帶著一臉無辜的笑意低頭看他:“平白無故的,不要冤枉我哦,我每年在你二姐的生辰上都十分安分,連路過隻螞蟻都得小心避開,怎麼會平白無故地去打你哥?”
他說著,認真又輕佻地戳了顧小燈的腦袋:“真是個腦子蠢笨的,顧瑾玉跟你說什麼你都信嗎?這還看不出來,他騙你的嘍,老早就騙你了,我麼,我才不屑於騙你這種傻子。”
顧小燈被戳得眼淚又掉出來,不知從哪來凝聚起一股力氣,爆發地推開了他,手腳並用地滾下了床榻。
葛東晨眼疾手快地一把摟住了他,發著抖喚他:“顧小燈!”
顧小燈被燙到一樣扒開他的手:“滾!”
“小孩子脾氣就是鬨騰。”高鳴乾整整衣領下了床榻,走來拎住顧小燈,“是不是想去找你蘇公子?可以的,完全沒問題,
我陪你去,走。”
顧小燈光著腳戴著腳銬?[]?『來[]看完整章節』,踉踉蹌蹌地往外跑,高鳴乾拎著他直往蘇家的營帳而去,一路示意著所有守夜的侍衛肅靜。
顧小燈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難堪,隻覺得前所未有的混亂,好像身邊所有的人都在騙他,都在玩弄他。
他就剩下唯一一根蜘蛛絲,那根蜘蛛絲明明在這些天裡那樣溫柔地擁抱他,親吻他,他現在應該在那人身邊,不應該在高鳴乾的手裡。
是顧家,還是蘇家把他送到高鳴乾手上的?
渾渾噩噩地想著,高鳴乾已經拖著他到了蘇明雅的帳外,讓他去聽帳內貴公子們笑嘻嘻的談話。
顧小燈豎起耳朵,天地皆靜,唯有心跳和一簾之隔的談話聲清晰可辨。
嶽遜誌在浪蕩地說著話:“明雅,你和那顧山卿走得那麼近,嘗了他的滋味了吧?有春風樓的小倌好嗎?”
“不如。他哪一點都比不上,不夠知情識趣,聲不夠好聽,腰也不夠軟。”
“真的嗎?要不這樣,待明雅玩膩味了,把他推給我玩玩可好?”
顧小燈聽到蘇明雅的“隨你”。
那個維持著他心弦的蜘蛛絲斷了,他的腦海中一片寂靜,身體不受控製地拍開高鳴乾的手,轉身赤著腳倉皇地跑起來。
這會不會隻是一場夢?如果他跑得夠快,是不是就可以跑出這個夢?
高鳴乾示意身邊的人安靜,就這麼放任著他跑出去。
直到一炷香後,他才招關雲霽和葛東晨去牽馬。
“把一匹獵物逼到無路可逃的時候,才是最好玩的。走吧,現在可以夜獵了。”
侍衛牽來了葛東晨的千裡馬南望,和關雲霽的汗血馬,兩個人慌張得上馬時踩不穩,在看到高鳴乾背著弓和木箭過來時,更是血色儘消。
“二殿下……”
“表哥!”
高鳴乾示意噤聲:“噓,走吧,悄悄的啊。”
夜色已深,這一列馬隊慢慢策出營帳,很快,葛東晨和關雲霽都看到了茫茫平原上一點渺小的影子。
高鳴乾迅疾地摘下弓箭,毫無征兆地射出了一箭。
葛東晨和關雲霽刹那間心跳驟停。
那箭矢沒有射中,關雲霽受不了了,帶著哭腔和高鳴乾求情,從一聲聲“表哥”變成“二殿下”,高鳴乾笑著拍拍弓:“小少年麼,結實的,耐玩,我玩玩怎麼了。”
葛東晨嘶喊一聲“殿下”,想去奪下他的弓,卻沒能來得及,眼睜睜看著高鳴乾的第二箭飛出去,擦過了顧小燈的發髻。
他們之間還有一陣距離,但狂風卷起顧小燈的長發狂飄,斷下的幾縷呼嘯著飛過來,不偏不倚地飛到了葛東晨麵前。
他剛剛伸手把拂到眼前遮蔽了視線的斷發取下來,就聽到身邊高鳴乾的笑聲。
“他掉進那小池塘裡了。”
葛東晨的腦海裡一片空白。
“去撈人吧,天寒地凍,可憐見的。”
此時長夜霜寒,半身霜濃的顧瑾玉在密林裡舉弓,箭矢瞄準了一早設好的機關,他曾經在這裡使用同樣的一把弓,當年開弓之後,他得到了顧家超過顧平瀚的重視,此刻開弓,他也許會得到更大的回報,也可能一敗塗地。
開弓之後的一瞬,仿佛有一支無形的箭矢從遠方飛來射進他心口,劇痛得他跪到了雪地上。
顧瑾玉忍得脊背冒出冷汗,以為是哪一次的傷勢複發,隨手抓了一把雪捂到臉上,艱難地站起來時,他往山下眺望,看到有一個地方亮起了異常耀眼的燭火。
掉進水裡時,顧小燈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奇妙安全感,雖然水有點冷,但他還是覺得回到了模模糊糊的小時候,泡在一個水缸裡,水草搖曳,天地狹小,萬物皆有。
顧小燈本能地閉氣往上遊,想浮出水麵,不知怎的,在距離水麵觸手可及的時候,他努力憋住氣,恐懼和難過都隨著黑暗歸於沉寂。
他想:“算了……還是泡一會吧。”
真希望醒來之後發現人世是一場拚湊出來的小夢,他可能還泡在一個水缸裡,正等著和老爹、大哥坐上貨車,車輪滾滾,他們穿過大街小巷,千山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