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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天魂損傷(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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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遼國,陽江縣,石嘎村,東,破廟。

正月二十九,寒風卷著雪沫,將山村大部分掩埋在一片白茫茫之下。

“婆婆,我獵了隻野兔回來,咱們晚上吃肥肥的兔子呀!還能留一半過年!”

清靈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長靴吱嘎吱嘎地踩在冰天雪地上,透著獨屬少年人的歡快。

碧桃拎著一隻死去多時已經凍僵的肥兔子,衝進四麵漏風的破廟。

這裡是她的家。

是婆婆和她共同的家。

但是往日燃著的火堆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破廟四角的寒風撲滅,連同火堆前那個用零碎獸皮裹著禦寒的人的生機也一起被撲滅了。

碧桃站在門口,看到那骨瘦嶙峋的人坐著,在獸皮之中不自然地垂著老邁的頸項,花白的亂發竟然梳得整齊,並沒有擋住她臉上的安詳。

不用上前去試,就知道人肯定已經和她手裡的兔子一樣,僵硬多時了。

一定也冷得像一塊冰。

原來大限將至的人,真的知道自己的死期,才會在一大早上死活把碧桃在大雪封山之後,支使到深山之中,去看一個她早在兩月前設下的陷阱,還說一定獵到了年貨。

未曾關嚴實的破舊房門,被寒風卷得砰一下拍在了牆上。

這聲響裹挾著徹骨的冷意,像當頭棒喝,讓她猛地醒神。

但是碧桃站在那裡,任由寒風侵蝕,許久沒動。

她從有記憶開始,就和婆婆相依為命。

她是村西頭一家姓李的人家生的,但因為是個不能光宗耀祖還長了張嘴要吃飯的丫頭片子,生下來就被求子心切的親爹提著扔進山裡,連一塊布都沒裹。

這年頭人命如草芥,丫頭的命連草芥都不如。

當然這些都是婆婆告訴她的。

是婆婆好心抱回了她,說幸好她被扔的時候正是四月中,天氣已經暖了,晾了許久都沒死,哭得還很響亮。

還是在一棵山裡正開花的野桃樹下,婆婆找到她的時候,她落了一身碧桃花瓣。

因此給她取名碧桃。

兩人相依為命倒也沒有多麼感人至深的情節,碧桃從記事開始,婆婆就不苟言笑,一臉深刻的豎紋,無論乾什麼都像是被人逼的。

是個死絕了親人的老孤婆子,因為災荒流落到這裡,借這一片荒敗的破廟棲身。

碧桃不止一次問她:自己活都費勁,年紀也大了,為什麼要把她抱回來?

婆婆總說是因為她命不該絕。

她救了碧桃,也沒見得多喜歡碧桃,對她從來不假辭色,甚至有時候一連七八天都不跟她說話。

不管碧桃小時候抓了泥土蟲子啃得來勁兒,也不管她大一些上山爬樹把自己摔成什麼熊樣。

哪怕被村裡的野小子們圍毆到腦袋屁股分不出,也不會多問一句,或者張羅給她治傷。

仿佛隻要她活著就行。

對她自然也沒有任何的期待,像養了一條狗,到了吃飯的時候,“嘬嘬嘬”地喊她吃飯,永遠是乾乾的雜糧麵餅就水。

一問就是和村裡討來的。

以至於碧桃小時候總覺得,村裡都是好人,專門做了好多雜麵餅施舍給她們。

直到碧桃長大,越發出落得俏麗婀娜,那些昔年對她拳腳相加,罵她是個野生野長的野狗的小子們,開始對她彆有所圖地討好,她才知道,村裡人哪有那麼好心。

他們自己也不是常年能吃到雜麵餅,親女兒隻是扔了沒吃了那是因為沒趕上災荒年,哪有東西施舍?

碧桃不是沒有刨根問底,甚至跟蹤過婆婆。

但是後來她莫名其妙昏死了幾次,就沒再追究過這件事。

就連此刻,碧桃看著她和兒時記憶裡無甚差彆的那張僵冷的臉,知道她應該撲過去悲傷慟哭。

可是她心中根本搜刮不到名為悲傷難過的東西,甚至還輕輕地鬆了口氣。

畢竟一個老婆子,疾病纏身將近二十年,周圍十裡八鄉的郎中碧桃都請遍了,也瞧不出來她什麼毛病,倒是看她吐了好多次血。

一般人到吐血這一步就是惡症將死,但是婆婆光吐血就不死。

不光不知道從哪裡掏了二十年的雜麵餅出來,這麼多年還一條皺紋都沒有增加過……最厲害的是她有時候一覺睡天,醒了也忘吃飯,碧桃暗地裡數過,婆婆最長九天不吃不喝,也不死。

這都太不符合常理了。

碧桃原本打算過完年,就帶著她換個偏遠無人的地方生活。

畢竟村裡已經開始懷疑婆婆是個老妖婆,暗地裡謀劃著要把她燒死。

因為村裡唯一有文化的村長,說過“老而不死是為賊”,婆婆這個老妖賊,憑借一己之力,把全村人民的糧食都給偷了。

不然怎麼解釋她這老流浪到現在都沒餓死,還能養大個花顏月貌的大姑娘?

幸好和碧桃想的一樣,婆婆沒打算熬過這個冬天,在明年春天的時候被村民組團燒死。

碧桃甚至不覺得她死了,而是覺得她終於卸下了她這個“重擔”,回到了她自己的來處。

這麼多年真是辛苦她了,肯定忍得很艱辛。

雖然碧桃也想不明白婆婆怎麼回事,但她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就像她從小也想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就會了某些東西。

比如那些圍毆她的渾小子沒兩年打不過她了,她折個木棍子,就能舞出殘影,把他們揍得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

再比如……她總去山裡野,發現自己後來不光會上樹,還能像個猴子一樣,在距離不太遠的兩棵樹中間跳躍。

仿佛樹枝有靈,會托著她瘋玩。

無師自通就知道怎麼對付野獸,會做陷阱,還會製弓射箭,耍棍子的花樣也越來越多。

而且她偷看過有文化的村長的幾本可憐巴巴的“藏書”,她沒開蒙,沒聽過先生講課,但是她識字。

識得所有的字。

碧桃最後歸結為自己恐怕是那種生而知之,生來就該封侯拜相的天降之才。

被這個窮鄉僻壤的小山村給耽誤了。

思緒到這裡,碧桃終於把手中的兔子扔地上了。

回身拉上了存在意義不大的破門並閂好,碧桃走到火堆前麵。

近距離看了眼婆婆,覺得她和往日睡著了也差不多。

弄個棍子扒拉了幾下火堆,發現了一點被灰堆掩埋的火星子,麻利地弄了些屋子裡儲備的軟柴火進去,而後吹一吹,就引著了。

架上木頭,鐵鍋,開始燒水。

盯著水開的時候,碧桃感覺周圍冷風呼號得更厲害,她披著一身的獸皮都有點打哆嗦,好似骨子裡被人灌了冰水。

她趕緊又往火堆前湊了湊。

“稍遠些,你陰氣過重,當心暴露。”

“她不對勁,不會有人在死人麵前這麼淡定。而且那是她相依為命的婆婆,她不該為我哭一哭嗎?”

一個身著純黑長袍,身長九尺有餘,墨發幾乎曳地的偉岸男子,被同伴拉得往後一些,卻緊盯著碧桃的後腦勺。

他在為自己的“死”鳴不平:“她竟然還有心情燒水煮兔子。”

多年的養育之恩,她竟是一丁點都未曾放在心中?

男子長得劍眉星目,但因為任職冥府,經年以惡鬼為食,顯得尤其陰鷙。

此刻神情晦暗,周遭更是鬼氣湧動,可怖至極。

他身邊的人也是同樣的純黑長袍,一看就是同樣的製式,事實上這是冥界地煞的統一服製。

他麵色雖也蒼白,卻更像“人”一些,隻是表情有點一言難儘。

收回了拉扯同僚的手,這位“人性”更重的鬼王,苦口婆心感歎:“白墮,你太入戲了。”

“人家是仙子,九重天上的仙子。隻是下界來走個過場的,要不是傳送的時候出了點岔子,傷到了天魂,忘了些事兒,也輪不到我等……”

他幾經轉換,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說法:“照料養育。”

被叫白墮的男子看不出聽進去還是沒聽進去,隻麵色陰沉,一味道:“整整十八年,按理說養到十六就行,可我怕她被村子裡的那些下等男人欺騙,情竇初開再生了人仙雜交種……還多養她兩年。”

甚至違規對那些妄圖逼嫁碧桃,甚至是盤算著抓人拴起來,生了孩子老實了再放出來的惡徒家中,放滿了鬼祟之氣。

讓他們疾病纏身,受儘鬼怪滋擾。

“看來她根本不在乎。”白墮抿緊雙唇,周身鬼氣更盛,眼看著要將整個破廟包裹進去。

陰氣同單純的寒冷不同,寒氣冷到極致會凍壞身體,陰氣爆發卻能將人神魂封凍。

同僚也是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又忍不住損他:“你化身成個老婆子,把人當狗養,頭些年還說不想乾了,養孩子不如下十八層煉獄,怎麼現在就這麼舍不得?”

“十八年……”白墮聲音從鬼氣之中擠出來。“濁賢,十八年養條狗也該有感情了。”

眼見著陰鬼之氣濃重得嗆入,再過一會兒這現如今被剝了仙靈,現下隻是凡人身的仙子,恐怕要被活活“凍”死。

被叫濁賢的同僚,看不得白墮一張霸氣俊臉做此黯然神傷的惡心表情,吼道:“你夠了啊!”

他一雙杏眼瞪溜圓,仰頭對著白墮吼道:“你清醒一點祖宗啊……那不是你女兒,你也當不起人家爹爹!”

“況且你化身的是個乾癟老婆子,就在那裡,你自己看看,再想想你那所作所為,誰會對這樣的養育者滿心依戀。”

白墮做鬼上千年了,難得生出此刻這般濃烈不舍之情。

他身為地煞鬼王,冥界小鬼見了他都畏畏縮縮,同僚們一個個的也是勾心鬥角。

冥界幽暗森冷,吃惡鬼也是無聊無趣。

什麼都沒有從小親手養大一個小女孩,看著她從小花朵,長成亭亭玉立的鮮活少女有趣。

他做人爹爹感覺太好,千年來就得這麼一點趣味,難免父愛爆發。

白墮最開始確實不想接這活兒,狗日的憑什麼天界要競賽選高位仙職,卻要抽調他們這些本就忙得腳打後腦勺的地煞做苦力?

拿他們鬼不當人。

隨賽監考就算了,憑什麼還得管這些出了問題的仙人死不死?

死了就死了唄,他們死了這麼多年了也活得好好的。

冥界確實歸天界管轄,可是天上一天地上十年,他們冥界和下界凡間是一個時間輪序。

而且仙冥兩界交集甚少,冥界管的又是凡人生死輪回,早就自成一界。

也早就不滿受天界操控了。

所以最開始,白墮接手碧桃這個天魂出了問題的“仙人”的時候,對她是放養狀態,巴不得她自己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了。

至於她比賽失敗不失敗,關他一個冥界地煞鬼王什麼事?

她未來就算回了天界,還能不顧身份下冥界,來找他這個沒把她養好的地煞鬼報仇啊?

但是隨著時間推移,白墮逐漸沉淪養娃無法自拔。

碧桃太可愛了,痛了不哭,餓了不鬨,還很關心他。

雖然是化身的他。

越長大,白墮越疑惑,他對碧桃那麼不好,碧桃還瘋狂打獵換錢,給他看病是為何?

做戲?

恢複了天魂記憶,想拉關係?

但是諸多猜測,隨著時間被輕輕抹去。

沒有人做戲會做那麼多年。

自己一點不攢錢,也不像個年輕女孩子一樣,給自己添置什麼首飾和漂亮衣服,連口肉都不舍得吃,獵到了東西就換錢,全都給他這個“糟老婆子”看病了。

他每一口血都吐得格外窩心。

白墮隻恨自己不能化為原身告訴她實情。

隻能化身個老嫗,又礙於她在參賽,不敢表露任何親近之情。

時至今日,他把碧桃養育成人,還要兼顧冥界職責,時不時假裝睡覺,實則靈魂出竅返去冥界當值,來回陰陽兩界……回這間破廟,逐漸被他當成了回家。

家裡總有個小不點在等他,用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盯著他,說的最多的是“婆婆你餓不餓?我弄了些吃的。”

陰鬼不食陽間物,他也在那樣期待討好的眼神下吃了這麼多年。

消解時的梗阻難捱,抵不過她見他吃東西,鬆口氣時的可愛。

雖然破廟稱實在不堪稱為一個“家”,但他已經對碧桃傾注了他為人為鬼上千年所有情感。

甚至不止一次暗自替碧桃打算,她如今天魂損傷,恐怕競賽無望。

萬一不小心……死了,到了冥界,他可以從中活動,幫她謀個好職位。

然而陰鬼惡煞,多疑多思多怒惱,那點稀薄的“情”,亦如業火。

暖不得人,還傷身噬命。

他見碧桃未曾因他離去落淚傷懷,竟然還惦記著吃肉,已經是盛怒難消,怨很滔天。

她那般聰明,自己在規則內做出的種種異於常人的暗示,她定然已經明晰。

她肯定一直覺得自己是負擔,想讓他早早死去!

白墮的麵色陰鷙扭曲,甚至生了碧桃這般無情,不若他吃了她的惡念!

幸好有同僚濁賢鬼王在,濁賢向來是冥界地煞鬼王之中最溫和清醒的一個。

阻止了白墮的陰氣噬向碧桃,勸道:“白墮,認真換算起來,這仙子在天界生活,天上一天,地上十年,她恐怕比你年紀還大。”

“況且……你這般錐心刻骨地怨恨,又是何必?”

濁賢歎息:“她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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