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五年盛夏的一天,江南臨城。
方如今從一個東西向的小弄堂口緩緩走出,此時的他並不知道,一個小時之後將會發生一件足以改變他命運的事。
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才九點二十分。
可天氣卻像是下了火一般,大街上的柏油路都快要被曬化了,絲絲熱氣從地麵滲出,再緩緩升空,連視線也出現了略微的扭曲。
可即便天氣再熱,該去討生活的人還是要出門,街上行人並不少。人們都在為生活而奔波,方如今也是這芸芸眾生中的一員。
就在即將彙入湧動的人流時,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映入了眼簾,他很想上前將其喊住,可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沒能將人家被偷走的錢包找回來,追上去又能如何?
於是,方如今就這麼站在弄堂口,一手搭在額前,借以遮擋從上方直射的陽光,眯起雙眸,滿是歉意的目光追隨著那個背影漸行漸遠。
直到對方消失在人流之中,這才想起自己今天穿的並不是警服,而是一身學生裝。
他的任務也不是抓小偷,而是暗中探查一夥盜墓賊的線索。
臨城一帶多古墓,利益驅使下,盜墓之風日甚,不久前一座南宋古墓被盜。狡猾的盜墓賊通常去外地銷贓,故而此事雖傳得沸沸揚揚,但案子多半會一如既往地高高掛起。
偏偏一個南京國民政府的高官回臨城省親,在祭拜祖先時竟然發現祖墳被挖。
祖先之墓被盜,後裔如何安眠?
高官雷霆震怒,給市警察局施壓,嚴令儘快破案。
一晃二十多天過去了,警察局耗費了大量的警力,卻沒有任何線索,局長恨不得將夥房做飯的大師傅都轟出去探聽消息。
方如今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開始一點一點熟悉這座古老的城市的。
今天的日頭格外毒,空氣窒悶而煩熱,連呼吸間都覺得有些費力,他退後幾步,在弄堂口的背陰處扯了扯襯衣領口透氣。
這裡雖無烈日照射,可也沒有一絲風,汗水順著被曬得黑紅的臉頰不住地往下淌,衣服也是乾一塊、濕一塊的,裹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
從這裡進入大街,再向南走一百五十多步有個小戲園子,這是今天要去的第六個地點,也是要著重留意的地方。
從六點鐘到現在,他除了在小吃攤吃過一碗蝦肉餛飩外,就沒有停過,足跡遍布周邊的茶園、酒館、飯莊、古玩市場等地,這些地方人流量大、魚龍混雜,話題是非多不可計,信息流動自然也不可小覷。
從浙警學校畢業後分配到臨城警察局上班的這十五天,每天的工作就是東跑西顛打探消息,若非晚上六點前要回科裡彙報,他甚至覺得就是一個在城市中遊蕩的孤魂野鬼。
方如今學的是外事專業,這年頭拿槍的人多了,可會外語的卻沒多少,尤其是會英語、日語等多種語言的,那可是高端人才。
本以為會分到專業對口的局外事室,可臨城並非南京、北平、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局裡的頭頭認為外事室現有人員足夠運轉了。
人事室杜主任看方如今人長得端正,又能寫一手好字,便有意讓他去秘書室,當作幾位局長的秘書備選對象培養。
不想事情後來又出現了變故,偵緝科科長周新剛仗著是局長的心腹,橫插一腳直接將方如今要了過去。
杜主任很是替方如今惋惜,但方如今反倒覺得這樣的安排挺好。
之所以這麼想,並不是為了偵緝科額外的六元外勤補貼,以及其他灰色收入,也不是為了在外麵威風八麵、恃強淩弱,而是他心裡藏著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以前的他,可不叫現在這個名字。一個半月前,他還是二十一世紀的一名老機關,可一覺醒來便成了民國浙警學校的一名學生。
父母在南京經營布匹生意,一心盼著兒子畢業後穿上官衣光耀門楣,可天有不測風雲,兩人在一年前的一場大火中雙雙罹難,積攢多年的家資也付之一炬。
離奇的經曆、悲慘的身世,讓方如今一度如一隻斷線的風箏,在空中飄來蕩去,沒有根基,也沒有目標。
但兩世為人的他,在經曆了短暫的驚懼和迷茫之後,很快就融合了這一世的記憶,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
雖然有了對曆史未來走向的預知,但他卻發現,自己並沒有一絲欣喜。相反,內心反而充滿了一種莫名的悲愴,以及一種無比強烈的緊迫感。
一年後,日寇即將蓄意製造七七事變,發動全麵侵華戰爭,戰火紛飛、山河破碎、生靈塗炭,中華民族也將迎來“跌入穀底”的至暗時刻。
當前,他必須迅速地在社會中立足,同時力所能及地為這個國家和民族做點什麼。
為了儘快破案,警察局內部也開出了懸賞。獎金從最開始的二十塊,一漲再漲,直到現在的一百塊,幾乎是方如今薪水的四倍還多。如今法幣剛發行,一百塊甚至可以買兩頭牛。
沒了家裡的資助,他隻能租住最便宜的亭子間。若是能夠獲得這筆獎金,可以大大改善生活條件。當然,相比獎金,方如今更在乎的是憑借此案迅速嶄露頭角,獲得上司的賞識。
偵緝科以破獲刑事案件為主,與特務處臨城站、黨務調查處臨城調查室也存在諸多交集,是局裡第一實權部門。
對方如今來說,迅速取得周新剛的信任是他的第一個小目標,這十五天他踏出的每一步、打聽到的每一個消息,都是為了實現這個小目標而做出的努力。
可即便他意誌堅定,但身體上的疲憊卻是不爭的事實。
在灼灼烈日下行走是一件極其損耗體力的事,方如今此時感覺自己的嗓子已經在冒煙了。
要是能喝上一碗警察局對麵鋪子裡賣的酸梅湯就好了,三個銅板一碗,五個銅板兩碗,一口喝下去涼氣直透胸臆,說不出的暢快。
趁著酸梅湯的滋味還在腦海中盤旋,他趕緊咽了口口水,然而舔嘴唇回味的時候,卻是一如既往的乾澀。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身後腳步聲輕響。
連續十五天的暗探生活,讓方如今神經格外敏感。
這個時代的治安並不好,地痞流氓到處都是,他又不能亮明警察身份,必須時刻防範著。另外,這些天總感覺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這令他感到十分不安。
因此,即使是在十分疲憊的情況下,方如今也保持著足夠的警覺,當下便要轉身。
隻是當他身子即轉未轉之時,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從背後襲來,驚得他顧不得轉身,看也沒看便飛起一腳朝著身後來人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