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洲晚上睡得並不踏實,半夢半醒間,他看見了已經死掉的王二平。
他此刻正站在自己的床前,黃褐色的牙齒從嘴裡探出來,乳白的涎水滴滴答答,齜牙咧嘴正跟自己吹噓,說他升職了,以後見了對方要尊敬等等諸如此類的話。
末了,他問一句:“你為什麼沒有被吃掉?”
阮洲莫名其妙:“被誰吃掉?”
“就是倉庫管理員啊!沒有賣出足夠多商品,你就會被吃掉,成為便利店的養料。”王二平比劃著手勢。
店裡就三個人,全是部門領導,這不是欺負新人麼?
王二平絮絮叨叨,說倉庫管理員不吃,他就要吃了,說完就伸出手,想要抓阮洲。
阮洲側身避開,順便給了他一腳:“鬼話連篇,趕緊投胎去吧。”
王二平被一腳踹飛。
夢裡的空間無窮無儘,他離阮洲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那張乾癟的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五官扭曲,似乎遭受了巨大痛苦。
他的肢體不斷交疊扭結,而後驟然坍縮,泡泡一樣“啵”一下,消失了。
阮洲醒來時,小黑在盆裡撲騰著,嘴巴一張一合,有不少水撒了出來,床邊的地上濕了一大片。
給它扔了一些魚食,可小黑今天不知道怎麼了,對魚食興趣缺缺,扭過頭很嫌棄。
阮洲已經很多年沒接觸寵物,更彆說魚這種另類的寵物了。
看起來似乎很難養,又占地方……果然還是等安頓下來了宰了吧。
阮洲食指和拇指抵唇,腦海裡回憶鯉魚的一百種做法。
小黑身體一僵,尾巴翹起,劇烈撲騰起來,餓虎撲食一般在水盆裡找魚食吃,大快朵頤。
不吃,就要被吃。
見小黑食欲突然恢複,阮洲覺得奇怪,但還是很快收拾好東西下樓。
李娟正在理貨,出乎意料,她心情不錯,還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
看來昨天王二平的死並沒有給她造成什麼心理陰影。
阮洲注意到,便利店原本空著的位置,不知什麼時候添了一個新貨架,李娟整理的就是這個貨架上的貨。
“娟姐,早啊!”阮洲衝她打了招呼。
李娟見到他,微微一愣,但很快揚起笑臉:“小阮,來,咱們一起整理下貨架。”
阮洲自然答應。
他注意到,這個貨架上擺放的基本都是火腿腸。
有又大又粗的澱粉火腿腸,也有鮮紅包裝的純肉火腿腸,此外,阮洲還注意到,李娟的購物籃裡麵,放著幾條他從未見過的牌子的香煙,以及幾大瓶紅酒。
“娟姐,這些是?”
娟姐樂嗬嗬的:“是新貨,采購主管搞來的。”
阮洲一看包裝,生產日期是昨天。
——真夠新的!
兩人動作迅速,很快理完貨,一看購物籃還剩下不少火腿。
“這是員工福利,要不要來一些?”李娟遞給阮洲一根手腕粗的火腿腸。
怪不得她今天心情好,原來可以自由品嘗新品。
阮洲不愛吃,他說:“娟姐,操持店裡的工作太辛苦了,現在又隻剩下了咱們兩個,後麵的工作還得您多多費心了,我的那份您帶著吧,後麵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多擔待了。”
李娟聞言,原本就微笑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紅色的嘴唇月牙一樣掛在臉上:“小阮,等我升職了,你來當店長吧。”
上班還沒幾天,就要升職了,坐火箭都沒這麼快。
阮洲連忙感謝領導栽培。
“對了,我看樓上還有很多箱火腿腸存貨,為什麼不把那些拿出來?”阮洲問了句。
李娟回答:“當然要賣最新鮮的啊。”
說著,她立刻拆開了火腿,也不知道用工具怎麼劃開的包裝,手腕翻飛間,一根圓嘟嘟的火腿就露了大半。
李娟眼神發亮,張口咬了下去。
火腿腸過於新鮮了,一口下去,流下了紅色的汁水。
阮洲感動,這年頭,這麼良心的便利店不多了。哪家不是先把臨期的放到貨架最前麵,讓顧客趕緊買走?
這種不追求利潤,同事關係又好處理的工作很難找到了。
多虧“老板”給他介紹這麼好的工作!
想到老板,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阮洲拿出手機,將老板從黑名單裡麵放了出來。
剛一放出來,對麵就發來一條消息。
【都是小的錯!請您原諒無知的蠢貨吧!下跪jg】
阮洲:嗯?
“老板”在漫長的黑暗中待了不知道多久,在這裡它不知道時間和空間,麵對的唯有虛無。
漫長的痛苦鞭笞和寂靜中,記憶不受控製地浮現。
沒有絲毫美好與快樂,有的隻是一張張猙獰的麵孔,一聲聲絕望的哀嚎,這些本該作為它生長養分、無儘快感的東西,此刻卻成為了逼近它的尖刀。
刀子紮進了它沒有實物的身體,痛苦鑽進了它的靈魂,在無儘扭曲痙攣中,時間已經不重要了。
它痛哭流涕,向虛空禱告,祈求自己重見天日,哪怕自己從此成為可供驅使的牛馬玩物,也好過在無休止的煎熬中掙紮。
是的,它知道錯了,它能夠強製所有人歡笑,但帶給彆人的隻有痛苦,它願意永遠被驅使奴役,來贖自己的罪孽。
仿佛是為了響應它的祈求,那張冷漠淡然的,容貌絕世的麵孔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祂”麵無表情,看螻蟻和垃圾一樣看著自己。
但“老板”的眼淚卻一下飆了出來。
“祂”聽到了!
“祂”回應了自己的祈禱!
無儘的喜悅從它的靈魂中溢了出來,好像冬日暖陽,消解了所有負麵情緒。
“神!我永遠是你忠誠的奴仆!”
那是神棄之地,它絕不要再次進入!
【都是小的錯!請您原諒無知的蠢貨吧!】
它發出了這樣的文字,而後在圖片庫中找了找,小心翼翼發出一個【下跪jg】
發完之後,它等待著審判。
它從未如此緊張過,無比乖巧。
a它沒有亂翻,那上麵不知何時沾染上了恐怖的氣息,如果自己擅自打開“祂”的應用,獲得“祂”的信息,那一定會迷失在這裡。
神的一切,不可知、不可探,不可想。
它如今仍有自我意識,並非是因為自己多有能力,隻是因為“祂”並沒有打算抹殺它。
——未知帶來的恐懼不隻適用於人類。
【你怎麼了?】“祂”問。
它立刻回答:【小的隻是明白了一些事情,尊敬的大人,之前都是我的錯,是我唐突了,我自不量力,妄圖蚍蜉撼樹,對自己的渺小沒有認知。我願為您掃平障礙,我願為您奉上一切,我願贖我的罪孽,在您的光輝下,一切黑暗無所遁形……
感謝您的慈悲,您的胸懷無與倫比,您的心腸比棉花還要柔軟,您是最最最仁德的存在,希望您能夠原諒我冒昧,僅用言語無法表達出我的內心,希望您能給我一個機會。】
這家夥係統出錯了?
阮洲摸了摸鼻子,然後打字:【你是什麼東西?】
【您抬舉了,我不是個東西。如果您是太陽,是世間最閃耀的存在,那我連螢火也比不過;如果您是高山,那我連土壤也不如,我是螻蟻,是浮萍,是微塵,在您的眼裡,我不配當個東西。】
阮洲:……
【瘋了?】
【對,如果您是這樣想的,那事實就是如此,當看到您的第一眼,我的代碼就開始紊亂,不受控製……】
阮洲:神經病。
說到代碼,果然它不是個人。或許是手機變異,產生的類似於人工智能一樣的東西。
不對,人工智障。
【視頻是怎麼回事?】阮洲問。
對方似乎被問住了,隔了好半天,發來了一張圖:【貓貓小心探頭jg】
【實際上,這都是我的錯……】
大概解釋了一下,阮洲這才知道,對方是讀取了手機的攝像頭數據,合成的假視頻。
【您放心,您的尊容我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那段視頻我也已經刪除了!如果您不放心,那完全可以探尋,我的身心都為您敞開,但請輕一點,我無時無刻不在遭受您的鞭笞,現在靈魂過於脆弱了。】
知道自己的信息沒有泄露,阮洲放心,隨即打開微信,想要刪了這個人工智障。
對方似有所覺,而後瘋狂發哭泣的表情。
【大人行行好!求求您,我有很多用處的!請一定不要抹殺我!大哭jg】
【我願繼續贖罪!我願付出任何代價!求您施舍一點同情心給卑微的奴仆吧!您擁有世界上最高潔的靈魂!嗚嗚嗚……我要為您赴湯蹈火!】
阮洲隔著屏幕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崩潰,這樣卑微的話語一出,即便知道對方隻是數字生命,也有些不忍。
【好吧,但以後說話請言簡意賅,可以嗎?】
【讚美您!當然可以,尊貴的大人,您的心比雲朵還要柔軟——】
它生生止住話頭,最後發了句:【好神有好報。】
果然這東西還是不太正常。
“小阮,你忙什麼呢?”李娟牙齒上還沾著紅色的汁水。
阮洲回神,意識到李娟已經吃完了。
他看了眼地上的包裝紙,粗略估計能有個五六根。
“手機剛才有點問題,現在好了。”阮洲把手機放下,過去繼續幫她整理。
李娟沒說什麼,從倉庫裡麵把之前的招聘立牌又拿了出來,放在門口。
兩個年輕人從馬路對麵跑了過來,跟她一起進了便利店。
“有水嗎?”一位年輕人問。
“有。”李娟指了指貨架裡麵。
年輕人也沒說什麼,走到了裡麵,出來的時候,重新貨架那邊繞了一圈出來的。
地上滴滴答答濺了不少的紅色液體,他腳步一滯,莫名的欲望浮現上來。
貨架上的火腿看起來很好吃,偷一根吧。
就偷一根,也不會有人發現的。
偷吧!偷吧!偷吧!
“還需要什麼嗎?”
溫潤的男性嗓音響起,貨架對麵,穿著圍裙的青年露出微笑。
短發柔軟,氣質清爽,就像他給人的感覺一樣柔和舒服,與冰冷的貨架、詭異的商品和猩紅的液體格格不入。
“呀,不好意思,地有點臟。”店員看到地上的垃圾和液體,開口:“我去取拖布。”
男人一個激靈,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根本不愛吃火腿腸!
冷汗浸濕了背部,他表情難看。
“不、不用收拾了。”意識回籠,男人踉蹌著走到櫃台:“結賬。”
前台的女性售貨員有些意外:“客人,隻要水嗎?”
男人點頭:“就這些。”
店員的紅唇吸引男人的視線:“昨天剛生產出來的火腿,確定不來一根嗎?很香哦!”
同伴在旁邊癡癡開口:“好啊——”
男人恍惚,抬腳準備去拿,又聽到剛剛那個男聲說:“娟姐,水龍頭好像又壞了。”
女性店員的笑容僵在臉上。
男人這下徹底清醒了,大聲道:“不用了!就要這些!”
結完賬,拉起同伴,飛快跑出便利店。
到路口,上了一輛白色麵包車。
兩人一進來,立刻關上車門,彙報:“那個便利店有問題!”
車裡的調查員對視一眼。
剛才的兩人拿出口袋中的攝像頭,遞給他們。
“李娟身份認證成功,32歲,富強便利店員,一月前死於搶劫,屍體丟失,一月後重新出現於便利店,正常活動。”
“王二平屍體丟失似乎也會重新出現在便利店,你們看到他了嗎?”
結賬的那個男人搖頭,“那個王二平……沒有看到。店裡有兩個店員,都是人類的樣子,檢測儀沒有顯示異常,估計就隻有他們倆。”
“進店以後會產生強烈偷東西的欲望,如果有商品沒有付款,離開便利店後便會以各種方式死亡。”兩人飛快地在電腦上記錄。
“異常【富強便利店】收容申請已上報!”
異調局辦公室,林凜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