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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海上兒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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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事了。’

黃舉天心下一沉。

他先前以梁家明同村族人投奔為由,將多位義子安插在身邊當衙役;

連日來事務繁雜,忘了與疍民們提前通氣。

誰曾想今晚意外撞見,險些露出破綻。

所幸,並非是李景讓與梁家明單獨相遇,黃舉天自己也在場;

加之李景讓問的是“與那數十衙役一般”,未提及前綴“梁家明同村”。

故而梁家明一時驚愕,張口結舌,不知如何作答。

黃舉天見狀,趕在李景讓追問前,悄悄收緊手中韁繩,對梁家明笑道:

“多日不見,怎的到瓊山縣來了?”

李景讓瞥見學生手上的小動作,神色略變:

‘他們五人雖是疍民,常受世人輕視,卻極為自尊……老夫直言投奔,豈非傷了他們的顏麵?’

這老人心中自責,一麵翻身下馬,一麵聽梁家明答道:

“村裡缺鹽,特來采買。二位上官怎麼也……”

“說來話長。”

黃舉天簡短答道,視線掃過梁家明族弟幾人。

他伸手示意眾人進客棧:

“晚膳可用?本官請客,不妨一起。”

“不、不用了。”

梁家明身後一個年輕人躲閃著目光道:

“我們跟哥剛吃過了。”

“對,剛吃過了。”

梁家明連忙附和,其他三個年輕人亦是點頭如搗蒜。

黃舉天心中疑竇頓生,卻不動聲色道:

“你們從海上來此,想必還沒有住處——”

“多謝黃縣丞美意,隻是我們得趕緊帶著鹽回漁村,這就告辭了。“

一旁的李景讓蹙眉道:

“天色已晚,走夜路恐不安全。”

梁家明趕忙擺手:

“不妨事,不妨事。村裡等著用鹽,耽擱不得。”

話說到這個份上,黃舉天也不好再留:

“既如此,那便改日再敘。”

“一定,一定。”

梁家明說著,朝身後幾人使了個眼色,匆匆告辭離去。

待他們走遠,黃舉天轉身對李景讓道:

“先生,今夜不如就在此入住?”

李景讓捋須點頭,二人步入客棧。

夥計忙不迭地迎上來,殷勤地引著兩位官人往雅間去。

黃舉天卻擺手道:

“在外間用膳即可。”

落座後,黃舉天狀似隨意地問道:

“方才出去的那幾位客人,可曾用過什麼菜?照著他們的點。”

店家聞言,麵露難色:

“回官人的話,那幾位客人一下午隻點了壺椰子汁,在樓上候了半晌。

“若不是鹽工鬨事,店裡今日冷清,小的早就……”

黃舉天聞言一愣,隨即擺了擺手,語氣淡然:

“罷了,上幾個招牌菜便是。”

梁家明等人明明未曾用膳,為何謊稱已吃?

這種“另有隱情”的感覺,他已在王弘業那裡領教過,今晚實在不願再經曆一次。

“先生,我剛看街對麵有個賣胡餅的還沒收攤。”

“嗯,給老夫也帶張。”

黃舉天應下後,走出客棧大門。

待脫離了李景讓的視線範圍,便迅速拐入路口的陰影處,吹起口哨。

那哨音時斷時續,長短有序,正是以前世的摩爾斯電碼,改寫而成。

沒過多久,幾個尚未走遠的義子聽到信號,紛紛以短促的口哨回應,興奮地朝黃舉天方向奔來。

“義父!”

“阿爺!”

“爸爸!”

“爹!”

少年們的聲音此起彼伏,帶著掩飾不住的親昵。

黃舉天本想直奔主題,可這幾個少年今日才抵達瓊州,年紀尚小,正是依賴義父的時候,說什麼也要先與他擁抱一番。

黃舉天笑著推開他們,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

“好了好了,回去再抱——”

他收斂笑意,正色吩咐道:

“黃成果,黃成熟,黃成仙……你們去找到那五個人,然後跟上,他們還沒走遠。”

黃舉天簡潔明了地,描述了梁家明等人的特征,接著說道:

“若他們出城去了海邊,你們便返回;

“若他們去了彆的地方,你們就跟到極限安全距離為止。”

“是!”

幾個義子齊聲應下,雖有些不舍,但還是迅速切換到了“任務模式”,身影便融入了夜色之中。

黃舉天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心中慶幸——

得虧海南地處偏遠,宵禁的執行並不嚴格,而瓊山縣又是人口相對較多的縣城,否則他們這番行動早就引起注意了。

從這一點上,他便看出王弘業的治理水平,著實堪憂。

昨日才發生過鹽工聚眾衝擊縣城的事件,按理說,即便平時再鬆弛,這兩日也該稍微戒嚴一些。

又或者——

昨日鹽工作亂,的確未對城內造成影響,以至於王弘業認為事後再無戒嚴的必要?

畢竟,一群底層百姓,既沒有形成明確的組織,也提不出具體訴求;

就這樣聚眾鬨事,終究隻是一盤散沙,官府很容易便鎮壓了。

隨後,黃舉天轉身走向對麵的攤販,買了幾張胡餅。

他一邊咀嚼著胡餅,一邊返回客棧,準備從李景讓那處,打聽州府處理鹽工事件的方案。

‘海南本就地貧民少,萬不能讓王弘業加害太多鹽工。’

這些人,保不準將來都是他的兵……

與黃舉天告彆後,梁家明兄弟五人並未出城——

即便宵禁再鬆懈,城門也必須按時關閉。

他們在城牆邊,找到一棵粗大的龍血樹,席地而坐,氣氛凝重。

年紀最小的梁小七,抱著膝蓋蹲在樹後,借月色瞥見地上有塊東西;

撿起來發現是個吃過的檳榔,便開心地塞進嘴裡咀嚼起來。

梁家明並未注意到梁小七的小動作,隻低聲道:

“李縣令知道了,就等於黃縣丞也知道了。”

梁二條撓了撓頭,試探性地問:

“會不會是咱們想多了?”

梁家明瞥了他一眼,語氣篤定:

“不可能。你沒聽見李縣令問的那句話嗎?”

梁三斤記憶力極好,立刻複述道:

“‘爾等莫不是與那數十衙役一般,前來投奔的?’”

他撓了撓頭,疑惑地問:

“所以,西村港的那幫人成功投奔了李縣令——這不是好事嗎?”

梁家明看了他一眼,既佩服他的記性,又無奈他的遲鈍,歎道:

“蠢貨!李縣令說的是‘前來投奔’,可沒說是投奔誰!”

梁三斤依舊一臉茫然,梁多魚忍不住罵道:

“你這腦子怎麼還不開竅!

“西村港那幫人,之前說的是去投靠陳家!

“想起來了嗎?投靠陳家!

“當他們的家仆,做內應,和咱們裡應外合,搶完陳家再搶臨高!

“還約好了今天在瓊山碰麵,商量月底的行動。”

他說著,站起身狠狠啐了一口:

“結果咱們等了一天,連個人影都沒見著,反倒是李縣令和黃縣丞來了。這說明什麼?”

梁三斤撓頭:

“說明黃縣丞來瓊山縣辦事,正好撞上咱們?”

梁多魚氣得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

“說明西村港那幫人已經被抓了!他們把咱們的計劃全招了,所以兩位上官才會出現在這兒!”

梁二條摸了摸頭,疑惑道:

“那也不對啊,李縣令為什麼不直接帶兵,把咱們抓起來?”

梁多魚歎了口氣,蹲下身子,聲音有些低沉:

“因為他們是好官,對咱們好。”

他說完,眼眶有些發紅,好在夜色遮掩了他的神情。

梁家明點了點頭,語氣沉重:

“黃縣丞今晚來,就是為了提醒咱們,瓊州舉事的計劃已經暴露,勸咱們放棄打算,早點離開。”

梁三斤又問:

“那李縣令說的‘衙役前來投奔’是什麼意思?”

梁多魚不耐煩地解釋:

“廢話!難不成當著客棧人的麵,說咱們是疍民嗎?

“大人物談重要事情,都是用暗語的,懂不懂?”

梁三斤依舊不解:

“那要是黃縣丞真是來勸咱們走的,為什麼還問咱們,要不要留下跟他一起吃飯?”

梁多魚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梁家明卻語氣篤定地說道:

“你們剛才沒注意,李縣令跟咱們打過招呼後,剛想繼續說,就被黃縣丞用力攥住了韁繩。

“李縣令的臉色立馬變了。”

梁多魚不耐煩地追問:

“所以呢?”

梁家明低聲道:

“所以,黃縣丞是在用動作告訴咱們,閒話少說,趕緊走!”

梁二條與梁三斤沉默了。

今日傍晚,他們就聽到了陳家滿門覆滅的消息。

當時還不太相信。

在他們的認知中,像陳家這樣盤踞一方的龐然大物,怎麼可能說沒就沒了?

眼下,經過梁家明與梁多魚有理有據的分析,他們也開始相信:

正是李縣令與黃縣丞帶兵剿滅了陳家,並且俘虜了混進去當家仆的西村港疍民,從他們口中得知了疍民的作亂計劃。

兩位上官顧念昔日,與他們兄弟五人共扛颶風的情義,不願株連無辜,這才前來勸阻他們改邪歸正;

隻是礙於大唐官職的身份所限,無法將話挑明。

“哥,那現在怎麼辦?”

梁二條摸了摸頭,痛苦地說道:

“阿爺他們都已經把魚叉融了,打成刀,現在要是不造反了……我們下個月拿什麼捕魚啊?”

“不是還有漁網嗎?”

梁小七的聲音從樹後傳來。

梁家明本不想理會,可聽弟弟的聲調著實奇怪,便起身一看——

竟看見梁小七兩腿跪著,屁股高高撅起,正用舌頭舔地上的泥!

“小七!你這是在作甚!”梁家明厲聲喝道。

梁小七眯著眼睛,抬頭咧嘴笑道:

“哥,我在喝酒啊。”

梁多魚撿起一根龍血樹枝條,把梁小七拉到邊上,狠狠一頓抽,不準他哭喊。

梁二條與梁三斤則用手抓取泥土,放到鼻子下聞了聞,驚訝道:

“哥,這塊地真有酒味!”

梁家明麵露不解,低頭思索了好一會兒。

忽然,一隻草鴞從龍血樹上飛出。

梁家明下意識抬頭。

他看到,城樓上似乎有一截管道露出,旁邊還有熄滅的花燈;

黑暗的布料垂落,隨風輕輕搖曳。

梁家明頓時恍然。

“嗬嗬!”

梁家明攥著酒泥笑出聲來,拳頭重重砸在樹乾上:

“我們日曬雨淋,活得人不人鬼不鬼……這些狗官拿白花花的糧食釀酒……喝不完的,就這麼順著管子往牆下灑!”

這泥巴裡浸的哪裡是酒?

分明是祖祖輩輩累死在波濤裡的冤魂……

是東村港、西村港、平安港、定風港的娃娃們,從小光著腳丫,麵朝大海哭啞的聲!

“睡覺。”

梁家明低聲命令道:

“天亮就回村子。”

四個弟弟默默照做。

他們以地為席,不約而同地避開了龍血樹。

崖州北部,天剛破曉。

漁村緊挨著大海,船屋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

木板被烈日曬得乾裂,縫隙中冒著熱氣。

濃重的魚腥味令普通百姓幾欲作嘔,卻讓梁家明感到熟悉的心安。

男人們木然地擺弄著破舊的漁具,女人們蹲在船尾忙碌;

幾個麵黃肌瘦的孩子赤著腳跑過,身上滿是蚊蟲叮咬的痕跡。

一位老疍民蜷縮在船頭,頭頂撐著全村唯一的麻線蚊帳;

身前擺著麵俚僚人常用的獨木鼓,鼓身由整段樹乾挖空製成,兩端蒙著獸皮。

老疍民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鼓,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是在歡迎晚輩歸來。

“阿爺——”

“阿翁——”

梁家明兄弟五人走近,老疍民溫厚地笑了笑:

“回來了。”

梁家明坐下,四個弟弟站在他身後。

附近船上的男男女女也紛紛直起身,朝老疍民這邊望來。

海風將梁家明的聲音,送至每個人耳邊。

待聽完梁家明對於此行的講述。

老疍民從補丁摞補丁的衣袋裡,取出切成小塊的檳榔果,用蔞葉裹了,放進口中慢慢咀嚼。

“我明白了……”

老疍民含混地說道:

“李縣令,黃縣丞,是好官。”

他將鼓動的腮幫子換到另外半邊,吐出零星的葉沫,濺到梁家明臉上:

“所以,你是想讓我放棄打算,安安穩穩在船上等死,是嗎?”

梁家明神色不變,抬手擦去臉上的葉沫,直直地盯著老疍民:

“無論他們做不做官,都是這世道上難得的好人。

“若是因為起事害了他們,我寧肯捕魚一輩子。”

老疍民失望地閉上了眼睛。

誰知,梁家明接著說道:

“所以,我們最好換個地方。”

老疍民一愣,嘴裡的檳榔也停住了:

“又換?

“換到哪裡?

“你該不會是想去打瓊山縣,抓刺史吧?”

“王弘業算什麼東西。”

梁家明冷笑一聲:

“我們是海上兒郎,要抓,就抓大魚。”

“誰是大魚?”

“嶺南節度使,盧鈞。”

梁家明語氣堅定:

“他很快就會離開廣州,南下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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