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
在篷布與稀樹下,躲了半晚雨的部曲們,陸續進入陳家廢墟收繳戰利品。
布匹、糧食等易燃財產幾乎全毀,但在陳氏女眷的帶領下,成亮等人仍搜刮出不少現錢。
由於降雨及時,僅有一半因高溫融損。
至於田契,隻能將俘虜帶到縣衙後,再與陳家老人對照縣裡的存檔文書逐一複核。
兩個半時辰後,眾人回到澄邁縣城。
夜雨雖乾,衣衫卻被汗水浸透。
黃舉天卸下盔甲,換去濕衣,顧不得歇息片刻,立即投入到繁重的公務中。
據看門的劉穀老頭說,李景讓今日一早,便去了瓊山縣探查情況;
臨行前特意托他囑咐黃縣丞,留守縣衙,等候消息。
‘先生是擔心我被王弘業責罰。’
黃舉天搖了搖頭。
不知有朝一日,李景讓得知了他的居心,是否還會像今日這般待他。
大堂內人來人往。
文書越堆越高。
黃舉天一邊處理繳獲財物的登記,一邊安排俘虜的安置事宜。
直到申時末,才在識字率百分百的義子們的幫助下,將上述事務了結。
黃舉天連沐浴的精神都沒有,和衣倒在床榻上。
義子們也有樣學樣,直接在大堂裡地鋪都不打就躺下。
可睡了沒一個時辰,縣衙大門外就響起敲門聲。
劉穀提著燈籠,避開哀聲哉道的義子們,小聲叫醒黃舉天:
“縣丞,有人找你。”
黃舉天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翻了個身,手臂懶洋洋地搭在額頭上,遮住從窗外透進來的火光。
“是文崽的阿娘,就是縣丞您治好的那個重症瘧疾——”
黃舉天眼睛依舊閉著,聲音沙啞而低沉,帶著濃濃的倦意:
“有什麼事,讓她明天來。”
劉穀卻沒走,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絲不安:
“可縣丞……她是帶著陳縣尉屍體來的……”
黃舉天雙眼驟然睜開。
他抓過外袍,隨手一披,大步流星地朝縣衙外走去。
門外,夜色沉沉。
春秀站在石階下,左手牽著一匹瘦馬,右手抱著一個熟睡的五歲小兒。
馬背上拖著一個用麻袋包裹的物體,形狀隱約像是一個人。
黃舉天目光一凝,快步上前,伸手揭開麻袋一角,借著火光仔細查看——
果然是陳延風。
他心頭一震,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是微微眯了眯眼,隨即轉頭對老婦說道:
“進來答話。”
春秀點點頭,牽著馬,抱著孩子,跟在黃舉天身後走進縣衙。
原本還在打地鋪裝睡的義子們,聽完她的講述後,紛紛坐直了身子,各自與身邊人竊竊私語。
“真是她殺了陳延風?”
“就用一把削皮小刀?”
“她個子比陳延風矮那麼多,還是個老婦人……”
“這才合理啊!越是看起來弱小,就越容易讓人放鬆警惕。”
“但她一刀致命啊。”
“沒經過訓練能做到嗎?”
“誰說沒訓練?她平時處理檳榔,難道不是天天用刀嗎?”
可見一個老弱婦人殺死壯年男性的事實,對這些青少年的心靈造成了多大的震撼。
不過,現在還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
最要緊的,是從陳延風屍體上,搜出的那封寫給符家的信。
黃舉天展開信紙,借著燭光細讀:
“符公親啟:
“吾乃崖州陳氏第六代家主陳延雷,今特致書於貴家,望貴家謹守前約,庇護吾兄陳延風。
“陳氏雖遭此劫,然根基未損,他日必當重振家聲。
“另,澄邁縣丞黃巢,此人狡詐多端,心狠手辣,恐為貴家之患。
“望貴家與林大娘子聯手,儘早除之。
“此事務必慎密,切不可泄露風聲。
“陳延雷敬上。”
黃舉天放下信紙,目光銳利:
‘符家,林大娘子……剩下的兩大豪族,終於也要走到前台了麼?’
他目前隻知道,符家是海南俚獠漢化後的豪強世家,檳榔商路貫通長江以南;
王弘業的續弦夫人也姓符。
林家則是偽作外貿船商的瓊州海盜。
想了想,他對春秀道:
“給本官說說你的主家。”
此時,黃成功給春秀搬來一張椅子,黃成仁拿來自己的草席。
春秀道了兩聲謝,把熟睡的文崽放好後,以完全不符合底層婦女的口吻,開始了講述:
符家在瓊州島的根基頗深。
早在五十年多前,符家先祖從俚獠部落中脫穎而出;
與漢人官吏通婚後,憑借對檳榔種植的精通,逐漸成為一方豪強。
如今,符家家宅位於萬安州——準確來說是萬安郡——占地廣闊,宅邸宏偉,是島上首屈一指的家族。
符家的主營生意是檳榔。
他們的商隊從萬安州出發,沿著海岸線一路北上,經雷州半島,最終抵達長沙縣,從潭州將檳榔轉運至江南各處。
最近,符家在生意上遇到了麻煩。
兩月前,他們的商隊被長沙當地盜匪洗劫,損失慘重。
據說,那夥盜匪並非普通流寇,而是與當地宦官勢力勾結的武裝團夥——
“等等。”
黃舉天抬手叫停:
“與宦官勢力勾結?”
是了。
仇士良與武宗在處死楊嗣複和李鈺之前,將他們分彆貶為湖南觀察使與桂州觀察使;
其中楊嗣複的任職地正是潭州。
再聯想到盧鈞曾告知他,仇士良派遣兩路宦官,搶先抵達湖南與廣西,將楊嗣複和李鈺處死之事;
許是仇士良手下的宦官,在完成任務後並未返回中樞,選擇勒索或勾結地方官員,侵吞商貿,大肆斂財。
而符家作為偏遠豪族,自然不會被這些中樞來的閹人放在眼裡,成了他們眼中的肥羊。
黃舉天將自己的推論道出。
春秀先是點頭,隨即搖頭道:
“縣丞所言廟堂之事太遠,我不清楚。
“隻聽主家管事的提到,長沙新任縣官姓仇,是中樞大宦官的血親。
“名字好像叫……
“仇慕陽。”
聞言,竊竊私語的義子們,齊刷刷將目光投向主座——
義父的長安之旅,他們早在南下途中聽成亮細細講過。
此時。
黃舉天眉宇微蹙,仿佛聽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連思緒都變得遲緩。
他有許多問題想問,但知道春秀答不上來,隻道:
“他在長沙縣擔任何官?”
春秀答道:
“主家管事的說,仇慕陽到任前三月,第一個月是長沙縣令,第二個月被貶為長沙縣尉,第三個月升遷長沙縣丞……
“如今是何職位,就不清楚了。”
相當耳熟的劇本。
黃舉天冷笑著搖頭,心中暗道:
‘兩邊竟然還沒鬥出個勝負……’
李炎也好,李德裕也罷;
若再不加把勁,前世曆史上的“會昌中興”,隻怕要胎死腹中了。
捫心自問,黃舉天並不在意大唐是否還會中興。
無論皇帝是好是壞、是死是活,他早已下定決心造反。
唯一的顧慮是,這個憑空得來的狀元身份,未來可能會在“師出有名”方麵造成些許阻礙。
好在問題不大。
他已有化解的思路。
眼下,他將注意力重新聚焦到瓊州事務,示意春秀繼續往下說。
“那些人雖然搶走了符家的貨物,但卻保留了交涉渠道,試圖逼迫主家屈服,與他們合夥做生意。”
“如何合夥?”黃舉天問。
“符家讓出江南左道的檳榔商路控製權,並為他們穩定供貨。”
“那他們提供什麼?”
“他們保證不再劫掠符家銷往其他地方的貨物。”
“……”
“月前,家主親自前往長沙縣交涉,尚無結果;符家幾位管事也始終無暇插手島上的治瘴事務,故至今未與縣丞相見。”
聽完這些,黃舉天又問起春秀對符家的評價,與陳家相比又如何。
“符家確實有不少惡行。”
春秀說道。
商隊在外運輸時,常常仗著人多勢眾,對其他小商隊橫加阻攔,逼迫他們同行,並繳納“車馬費”;
在島上,則常借口產量不足,逼迫百姓增加工作時間,但發放的口糧卻絲毫未增。
“……也並非一無是處。”
符家會在漢民與俚獠部落發生衝突時,主動組織陳家、自家的家仆,抵禦俚獠入侵漢民土地。
“畢竟,主家也是從俚獠部落中崛起的,深知俚獠的厲害。”
更準確地說,全海南打俚獠最狠的勢力,除了官兵,就是符家人。
“為此,那幫野人可沒少燒檳榔林。”
此外,符家還會在每年的檳榔豐收季,出錢出力,幫助當地百姓修建水渠,改善灌溉條件,也算是為地方做了些好事。
不知何時醒來的成亮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總結道:
“總之,符家是個複雜的家族,既有惡行,也有善舉。”
黃舉天沒有接他的話,而是意味深長地望著春秀:
“符家我已了解。講講你的來曆。”
旁聽的義子們紛紛點頭。
他們也想知道,麵前這個老婦為何談吐不凡;
明明身為符家的底層用工,卻知曉如此多的上層內幕。
春秀先是看了眼熟睡的文崽,而後望了望大堂裡的一大幫少年;
看得出,黃舉天對每一個人都非常信任。
於是,她也不再回避,緩緩開口道:
“我的故鄉在長沙。
“父母在鎮上經商,家境頗豐。可惜,我被一夥惡徒拐綁,意圖勒索。
“誰知那日大雨如注,爆發山洪,淹沒了全鎮。
“親人皆死,我卻因被惡徒帶走而僥幸逃生。
“他們勒索無果,當中有個無賴見我姿容尚可,便將我占身為妻,拐帶到了這瓊州島上,至今已快三十年。
“我為這無賴產下二子一女。長子長女因染瘴氣,都夭折了。
“文崽是我老來得子,我隻盼他好好長大。
“可那無賴自前幾年起,酗酒、賭博愈發厲害,醉後還會打人。
“文崽三歲時,因為不小心碰碎了一壺酒,他便把文崽扔進了洗衣盆裡,頭朝下。
“於是我殺了他。
“用殺死陳縣尉的這把小刀。
“台風過後,我把他的屍體就近埋在廢墟底下,上麵重新蓋了間草屋。”
講到這裡,春秀笑了,臉上的皺紋舒展:
“黃縣丞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我病好後,發現廚房地麵有翻整過的痕跡。
“想來,鄭衙役帶人去過我屋……應是他發現之後,告訴您的吧?”
黃舉天沒有否認。
“殺人是死罪,我本不該認。”
春秀蹲下身子,手掌撫弄兒子的發揪,輕聲道:
“但黃縣丞那日嗬護我兒,不惜得罪豪族陳家……
“您如此為人,我若再口是心非,怎能對得起您救我母子兩次性命?
“隻求您將我下獄後,照顧文崽,哪怕隻是作為家奴,也一定比跟著我勉強溫飽的好。”
安靜的空氣中,傳來幾聲抽泣。
聽了春秀的遭遇,真性情的少年們沉默不語,隻是紛紛轉頭看向義父。
他們知道,在大事上,義父從不喜旁人替他做決定,所以隻能以這種方式默默求情。
黃舉天也沒有讓他們失望。
他可不是什麼秉公執法的大唐海瑞,瓊州包青天。
“你的昔日舊事,本官與澄邁縣諸多衙役,什麼都沒聽到。
“本官隻知,有位女義民路見不平,為我崖州除去一大害。
“論功當賞。”
春秀的麵上依然在笑,眼角卻泛起了淚花。
她不住地點頭,一次又一次,動作越來越用力:
“能對縣丞有用,老身這四十餘歲,也算沒白活。謝謝,謝謝您……”
黃舉天微微擺手:
“不必。本官給你兩個選擇,你可從中挑選。”
他抬手指向大堂角落的幾個大木箱,說道:
“其一,陳家被抄沒的銅錢儘數在此,我可允你五十貫,外加澄邁田地四畝。
“足夠你和文崽寬鬆度日。”
他頓了頓,又道:
“或者,你可以選擇成為本官的部曲,力建新功。”
春秀這下真的愣住了,連拍打文崽後背的手都停了下來。
她驚詫半晌,遲疑說道:
“部曲?可……可老身隻是一介婦人,虛歲將近五十,如何能幫上縣丞?”
黃舉天離開主座,走到陳延風被麻袋裹住的屍體旁,深深瞥了眼他脖頸處的致命傷,笑道:
“恰恰相反,本官手下正缺你這樣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