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澄邁縣開會的豪族不止陳家。
鄭翊從縣衙回府後不久,鄭氏宗主立即把族裡能作主的人,都召集到了小佛樓。
鄭氏宗主名叫鄭勤,以前當過崖州司法參軍;
除開是個出了名的酷吏之外,還對禮佛特彆用心。
他相信,隻要罪人對佛足夠虔誠,多往廣州城的廟裡捐香火錢,今生來世就都不會遭報應。
鄭勤致仕後,鄭家在瓊州島上的地位大不如前。
他想,這一定是自己禮佛不夠虔誠造成的。
於是打定主意,要在澄邁縣外鄭家宗祠的旁邊,修一座華麗的小佛塔。
鄭家人並非全都篤信佛教。
但他們大多在瓊州島各地擔任刑吏,對於因果報應的說法,本就持有“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的心態,故沒人阻攔。
兩年前,小佛塔修成。
塔身由精雕細琢的青磚砌成,塔簷四角微微上翹,掛著小巧的銅鈴。
走進佛塔,正中央供奉著一尊釋迦牟尼佛像。
佛像結跏趺坐於蓮花寶座之上,螺發整齊而規整,麵容慈悲且祥和,金身更是熠熠生輝,讓人見之生敬。
隻是,為了修建這座小佛塔,鄭家幾乎花掉了三分之一的家底。
鄭家向來沒什麼正經的經商路子,家底一下子空了這麼多,族中無人不急。
思來想去,鄭勤橫下心來;
哪怕得罪陳家,也要設法讓鄭翊,以個人斂財的名義去開設賭坊。
不知是取名沾到了李太白的文氣,還是小佛塔修成即顯靈——
鄭勤四十歲的兒子鄭汪輪,忽然考上了鄉貢。
這可是鄭家第二個考出嶺南的讀書人。
全族大擺三日流水宴,認定鄭汪輪二十年積蓄的學識今朝噴發,必能一戰成名,直入大明宮!
鄭汪輪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所以在臨行前,他特意找了陳家兩兄弟,言語間多有敲打,讓他們彆欺負自己兒子鄭翊。
陳家很給麵子,應了下來。
可鄭汪輪到了長安,卻狀況百出。
他千裡迢迢趕到,自認為是一州大族的子弟;
雖比不上五姓七望那般尊貴顯赫,但與其他大族的讀書人談天論地,總該是沒問題的。
現實卻給了他沉重一擊。
那些庸人一聽“瓊州鄭氏”這個名頭,連搭理都懶得搭理。
這是鄭汪輪此生頭一回意識到,自家或許隻能算寒門。
此前幾十年,他一門心思讀書備考,不謀求官職,也不與人交際應酬;
彆說出嶺南了,一年到頭最多也就去一趟廣州城。
總之,出身門第的大山,實實在在地橫亙在科舉考場。
為了能順利通過省試,鄭汪輪必須得拿到舉薦條子。
可他在長安舉目無親,根本不知該向哪位官員求助;
隻能像隻無頭蒼蠅般,挨家挨戶地上門求告。
那些日子裡,他低聲下氣,把自己帶來的財物,七七八八都送給了那些狐假虎威、人模狗樣的管家。
終於,省試結束。
可對鄭汪輪,卻是噩夢的開端。
考試時,他親眼看見旁邊的梁姓考生,明目張膽地夾帶小抄作弊。
他滿心憤怒,以為考官定會嚴懲;
可考官走近後,隻瞧了眼那考生的解牒,便若無其事地走了。
放榜之日——
那個姓梁的作弊考生榜上有名,而滿腹經綸、真才實學的鄭汪輪,卻名落孫山。
此時的他,身上的錢財幾乎花得一乾二淨,連在長安痛痛快快哭一場的資格都沒有。
看完省試張榜的當天,他便啟程返鄉——
自然也就不知道後來殿試上發生的大事。
鄭汪輪歸心似箭,卻又懼怕麵對家人;
途中,隻想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這樣便能永遠逃避難堪。
可他還是到家了。
一進家門,他什麼話都不想說,徑直來到宗祠,“撲通”一聲跪地,擺出一副不吃不喝、自我懲罰的架勢。
鄭家人看到他這副模樣,還有什麼不明白?
便是作為家主與生父的鄭勤,也不願苛責。
在他看來,要是鄭汪輪都考不上,鄭家其他人就更沒希望了。
他隻是叮囑全族人,不要去打擾鄭汪輪,讓他好好休息,等來年再重新振作,參加科考。
誰能料到,今日鄭翊帶來了重大消息,族裡不得不召開族會商討對策。
鄭汪輪剛從長安回來,時間又剛好和黃縣丞到任對上,說不定知曉長安的關鍵消息。
鄭勤吩咐下人,哪怕是拖,也要把鄭汪輪帶到小佛塔來議事。
鄭汪輪向來對世俗瑣事興致缺缺;
剛邁進小佛塔,便想用一句“兒子什麼都不知道”打發過去。
“大郎,你當真連今科狀元是誰都一無所知麼?”
族中長輩的聲音在小佛塔裡悠悠響起。
鄭汪輪神色懨懨,滿不在乎地回道:
“這與我有何相乾,又與鄭家有何乾係?今科狀元總不至於跑到澄邁來當個縣令吧。”
“是縣丞。”
鄭翊趕忙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朝著父親行了一禮,而後說道:
“昨日到任的縣丞黃巢,正是今科狀元。說起來,與爹您也算同窗一場呢。”
聽聞此言,鄭汪輪仿若遭了雷擊一般,整個人瞬間僵住;
半晌才緩過神來,扶住兒子的手,一屁股坐在了二叔公左首位置。
二叔公斜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他好幾眼,而後又抬眼瞅了瞅鄭勤頭頂佛像,冷哼一聲:
“家主,可得先給族人一個交代才是。
“當初可是你執意要修這小佛塔,口口聲聲能庇佑鄭家的子孫晚輩。
“可如今呢?家底虧空沒補完,進士也沒考上!”
鄭勤閉目不語。
鄭翊趕忙沏上一杯茶,畢恭畢敬地端到二叔公跟前,臉上堆滿了笑:
“二叔公,事已至此,著急上火也無用。
“雖說父親此番沒能金榜題名,但我鄭家的底蘊還在,翊兒這兩年操持博戲也小有積累。
“再者……這位新縣丞,說不定能給鄭家,帶來些機遇。”
二叔公眉頭緊皺,將信將疑地看了鄭翊一眼:
“翊兒,你心思向來通透,彆在關鍵時候打啞謎。”
鄭翊放下茶杯,神色鄭重道:
“二叔公,實不相瞞,黃縣丞到任後,對我這個司法佐格外看重,諸多事務與我商議。
“連我操辦賭坊一事,也完全沒有追查之意。
“依我看來,黃縣丞是想借鄭家之力,製衡陳家。”
此言一出,族中一位叔伯忍不住站起身來,滿臉疑惑:
“翊兒,這話可就怪了。陳家在崖州勢力不小,新縣丞如此大費周章,總不至於是看上了他家的販鹽生意吧?”
鄭翊不慌不忙地取出兩張治瘴傳單,環顧眾人開口:
“黃縣丞一心想為瓊州百姓,治理肆虐多年的瘴氣。
“而陳家把控著本地諸多資源,行事又多有獨斷,若不加以製衡,黃縣丞的治瘴大計根本無法施展。
“所以,他才將砝碼投向我鄭家。”
鄭家諸公你傳我我傳你,將那三十六個字的童謠傳看一遍。
遞到二叔公跟前時,他一把推開,神色依舊狐疑:
“翊兒,不是二叔公不信你。
“曆來到瓊州任職的官員,十有八九都是被貶外放,沒見過幾個真心做實事的。
“區區一個縣丞,就能有如此大的抱負?”
族中長輩紛紛點頭,一位老者拄著拐杖敲地道:
“我看那黃巢小兒,分明是來者不善,另有所圖!”
鄭翊見狀,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容,不緊不慢地搖了搖頭,說道:
“您老可以對我存疑,可盧使君呢?”
“哪個盧使君?”
“嶺南節度使,盧鈞。”
鄭翊挺直了腰杆,神情中隱隱透露出幾分自豪。
他繪聲繪色地向鄭家的這些長者,複述起盧鈞寫給黃巢的親筆信。
信中明確要求瓊州、崖州、儋州、振州等地的刺史及下屬官員,務必全力配合黃巢治理瘴氣一事;
而且盧鈞還特意提及,將在兩個月後親自登島,檢查進展。
看著族中老人們一個個目瞪口呆,鄭翊按捺著心底的得意,繼續道:
“除此之外,不僅澄邁縣丞是今科狀元郎,就連新來的縣令李景讓,亦是不久前位居禮部侍郎的高官。”
鄭家二叔公終於忍不住冷笑一聲。
“翊兒啊,我看你是被北方人的花言巧語蒙騙了。
“且不說盧鈞的親筆信,在島上能管幾成用,就單單說說這李景讓;
“堂堂禮部侍郎到偏遠下縣當縣令,官位分明一落千丈!
“還有黃巢,他這個狀元要是真受朝廷重視,又怎會派到島上來?”
一眾族中老者聽了,都覺得二叔公這番話有理有據,又準備紛紛點頭表示讚同。
沉默許久的鄭汪輪卻突然開口,沙啞著喉嚨道:
“倘若並非被貶呢?”
老神在在的鄭勤也適時睜開眼,為兒子捧話:
“大郎,你見過世麵,有話直說就是。”
族老們這才想起,此子是鄭家唯一去過長安的存在。
於是,他們的眼睛齊刷刷聚焦,期待能從其嘴裡聽到點獨到見解。
“兒子懷疑……”
鄭汪輪微微眯起雙眼,擱在茶幾上的右拳下意識握緊:
“他們是來澄邁養望的。”
“養望?”
鄭勤聽到這兩個字,心領神會,腦海中閃過諸多念頭。
可他得照顧其他族老,遂問道:
“何為養望?怎麼個養望法?”
鄭汪輪坐直了身子,條理清晰地解釋道:
“所謂養望,就是在地方當官時,快速做出些政績,積累起聲望;
“而後被破格提拔到,按正常晉升規則難以企及的高位上。”
說到這裡,他仿佛想起在長安時的種種;
如每一個曆經世事的人那般,深深地歎了口氣:
“除了當官,科舉亦屢見不鮮。
“我在長安結識的那幫士林好友,不少人便是這般做派。
“出身名門望族的,刻意傳出些尊老愛幼的佳話,以此彰顯品德高尚;
“而出身稍低的,則會去痛批貪官汙吏,或是幫助弱者,借此賺取賢良之名。”
一位族中老者滿臉震驚:
“如此行徑,與弄虛作假有何區彆?”
“不過是士林慣用手段罷了,早已心照不宣。”
“那你呢?大郎,你在長安時,又是如何養望的?”
鄭汪輪脊背挺得筆直,將此前四處求遞條子的不堪過往全然隱匿:
“我鄭汪輪向來以清流自居,從不鑽營蠅營狗苟。
“隻願憑借真才實學,堂堂正正地在科舉和仕途上勝出。”
“怪不得你這娃子沒考上!”
一位叔伯情緒激動,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彆人都養,你不養,怎麼可能中進士?”
鄭汪輪看似平靜地回答:
“養望說來容易,尚需世家大族的出身做根基。”
二叔公在椅子上動了動腿,有些費勁地前傾道:
“這隻是一個猜想,你如何斷定黃巢二人不是被貶而來?”
“我確定他們不是。原因有二。”
鄭汪輪放下茶盞,神色愈發篤定:
“其一,我在長安時雖不了解黃巢,但新縣令李景讓,毫無疑問是本屆科舉的主考官!”
鄭汪輪並不理會眾人的詫異,接著說道:
“其二,諸位長輩,誰聽說過中原地區有‘黃’這個高門世家?”
說到此處,鄭汪輪緊緊攥著拳頭,語氣中帶著一絲不甘:
“寒門庶族如何能在我大唐高中狀元?又怎能剛考中就即刻封官?這於常理不通。”
鄭勤一聽,立刻吩咐下人取來《姓氏錄》,而後逐行查找。
半個時辰過去。
鄭家族老們幾乎認定,黃巢的身份大有來頭。
如若不然,豈非公開打五姓七望的臉?
“多虧我兒提供的消息,情況已經很明朗了。”
從傍晚討論到黑夜,塔內燭火搖曳。
家主鄭勤神色凝重,抬手在木魚上重重敲了三下,最後總結道:
“黃縣丞身世不明,但其至少具備尚書一級的背景,所以才會今朝題名,今朝封官。
“至於治瘴,其實是養望之舉。
“越是偏僻之地,越難在事後被世人查證,功績任憑己定。
“李縣令看似是被貶謫到此,實際是為給黃縣丞護道而來,作為官場前輩,教導黃縣丞如何為官。
“這也解釋了,節度使為何如此重視黃縣丞,還特意派了一隊官差下來保護他的安危。
“總之,他們二人,最多在瓊州待到年底。
“大家可有異議?”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選擇了沉默。
連平日裡最有主見、最愛發表看法的二叔公,此時也緩緩靠在了椅背上,不再多說一句。
顯然是將決策權交給了鄭勤,任由他來定奪家族的下一步走向。
“既然如此——”
“無論黃縣丞是打算對付陳氏,還是真心治理瘴氣。
“為了鄭家,我等都必須全力以赴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