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八淩晨三點,我把最後一遝現金塞進紅包時,指尖的裂口又滲出血絲。會計小陳發來的對賬單還在手機裡躺著:"應付賬款清零"四個字像道赦令,映著窗外飄落的細雪。
"這個給老周。"阿珍將印著招財貓的紅包推過來,"他媳婦剛生二胎。"她手指在計算器上跳躍,屏幕熒光映出眼下的青黑。女兒蜷縮在店裡的樣品沙發上熟睡,懷裡抱著要送給奶奶的黏土福字。
我數著僅剩的五千塊,突然發現紙幣邊角粘著片乾涸的密封膠。手機在此時震動,是某網貸平台的拜年短信:"王先生,我司春節不打烊,可申請延期還款"我迅速刪掉,卻瞥見通訊錄裡四十三個未接催款電話。
高鐵穿過晨霧時,女兒把臉貼在車窗上哈氣:"爸爸你看!雪在追我們!"她羽絨服袖口露出截褪色的護腕——本該換新的,但淘寶購物車裡的三十八元商品已保存九十七天。
阿珍靠在我肩頭補覺,睫毛在顛簸中顫動。手機相冊自動生成"去年今日"的回憶:展廳裡擺滿年桔,我在給員工發年終獎。如今那些紅紙包變成催命符,連車載導航都記得去各個材料商那裡賠笑的路線。
"各位旅客,前方到站——"廣播聲驚醒了阿珍。她突然抓緊我的手:"給爸媽的腦白金"我拍拍鼓囊的背包,裡麵裝著從退貨區挑的未拆封禮盒,標簽價被酒精擦得模糊。
老宅門前的積雪吱呀作響。父親早早在簷下掛起褪色的燈籠,燈罩破洞處漏出的暖光,像給風雪開了一扇小窗。
"小強回來啦!"母親掀開厚重的棉簾,圍裙上還沾著麵粉。她身後竄出三隻花貓,其中瘸腿的那隻是我高中時救的流浪貓,現在胖得像隻毛球。
弟弟家的雙胞胎尖叫著撲來,我慌忙摸出準備好的紅包。阿珍在背後輕輕戳我——給侄子的紅包比給女兒的厚兩倍。女兒卻早鑽進廚房,舉著黏土福字喊:"奶奶!這是我捏的'五福臨門'!"
年夜的土灶燃著劈啪作響的柴火。我蹲在灶口添柴,父親忽然說:"你哥把西屋翻新了。"火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跳動,"說等開春接我們去住。"
柴灰迷了眼睛。我知道那間貼著"優秀企業家"獎狀的房間,如今堆滿哥哥收購的二手建材。手機在兜裡震動,是某銀行發來的電子春聯,橫批"財源廣進"被防窺膜扭曲成猙獰的笑臉。
"生意還行吧?"父親往灶膛塞了把秸稈。我盯著竄起的火苗:"正要擴店呢,市裡新開的樓盤"
謊言被母親的吆喝打斷:"包餃子啦!"女兒舉著沾滿麵粉的小手衝進來,在我臉上按出五個白指印。鏡片上的麵粉漬裡,映出父親欲言又止的歎息。
初一清晨,我在雞鳴聲中摸到穀倉。舊木箱裡還留著二十年前的課本,物理練習冊裡夾著泛黃的創業計劃書——"打造全縣最大門窗品牌"。倉頂漏下的雪粒落在"品牌"二字上,像給少年壯誌蓋了層裹屍布。
"舅舅!"雙胞胎舉著摔炮衝進來,"給我們買無人飛機!"我摸遍全身才湊出六枚硬幣:"拿去小賣部換糖吃。"他們失望的尖叫驚飛梁上的麻雀,羽毛混著陳年穀屑紛紛揚揚。
初二的家族聚會是場暗戰。大嫂炫耀著新買的貂皮大衣,弟弟醉醺醺地晃著車鑰匙。當話題轉向我的"大生意"時,阿珍突然舉起酒杯:"小強正談著政府項目呢,年後要招五十個工人。"
餐桌下,她的手死死掐住我大腿。女兒正專注地啃著雞腿,油光映出她新羽絨服袖口的線頭——那是阿珍連夜把舊外套裡襯翻新的。
"還是強哥厲害!"表弟遞來中華煙,"不像我開網店,去年才掙兩百萬。"他指甲縫裡還沾著打包快遞的膠漬,腕上的綠水鬼卻貨真價實。我接過煙時,發現過濾嘴有被雨水泡發的褶皺。
初五迎財神那夜,女兒在院中點仙女棒。火星濺到稻草堆上,驚得父親抄起鐵鍬拍打。火光中,我看見他秋褲膝蓋處縫著歪扭的補丁——寄回去的保暖褲原封不動壓在衣櫃底層。
手機在此時響起,是陌生號碼。接通後傳來機械女聲:"您尾號0079的貸款已逾期"女兒突然舉著燃儘的煙花跑來:"爸爸許願呀!"
我對著灰燼合十,聽見自己說:"希望全家人平安喜樂。"阿珍往我手裡塞了塊灶糖,麥芽香氣混著硝煙味,黏住了所有未出口的謊言。
臨行前的黎明,母親往後備箱塞進二十斤臘肉。父親偷偷把裝著錢的信封藏在女兒書包裡,那疊用橡皮筋捆著的紙幣,最大麵額是五十。後視鏡裡,兩位老人逐漸縮成雪地上的黑點,像年畫上被撕下的福字。
返程高鐵穿過隧道時,女兒突然問:"為什麼爺爺奶奶家的星星比城裡亮?"阿珍摟緊她:"因為老家空氣好呀。"我低頭查看短信,某網貸平台的新春活動正在推送:"借十萬送電飯煲"。
當城市天際線重新出現時,手機日曆跳出提醒:初八開庭審理三起合同糾紛。女兒靠在我懷裡熟睡,嘴角還沾著奶奶塞的芝麻糖。窗外飛逝的雪原上,有隻離群的孤雁正奮力追趕南遷的隊伍,它的影子掠過凍結的河麵,像道正在愈合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