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勞碌,一夜忙碌,又喝了滿滿一壺酒。
陳戟這覺睡得極好,直到外麵日頭高懸叫賣聲不絕於耳才睜開眼。
燕赤霞已經不在屋內。
陳戟要了水洗過臉,正要出門尋找,推門卻見到燕赤霞背劍返回。
“道友醒了,可曾睡好?”
“極好,已經有幾日沒有睡得如此安穩。”
陳戟如實道。
“那便好。”
“燕道友是去練劍?”
“已經練完,正要回來尋道友出門。”
“何事?”
“道友可還記得出十兩銀的婦人?”
“自然。”
“你之前問我為何要收了她的銀子,今日便知道了,不知道友是否同去?”
“那便去吧。”
陳戟本想在鎮上打探下適合經營的生意,可燕赤霞相邀,也不好不去。
何況那十兩銀子還在自己手中,他也想看看燕赤霞要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那婦人如今在客棧幫廚。
燕赤霞和客棧掌櫃打過招呼便在後廚見到婦人。
一身縞素,雙眼通紅,精神也萎靡的厲害,一看便知一夜未睡。
不是正午。
廚房內還沒有開始忙起來。
婦人便沒在幫廚,而是坐在灶台角落疊著黃紙元寶,邊疊邊紅著眼低聲啜泣。
“我可憐的夫君,就這樣拋下我走了……”
重複的話絮絮叨叨,映襯著溫吞的灶火與手中紙元寶,倒有幾分瘮人。
聽到開門動靜,婦人也不抬頭,直到陳戟兩人站在她麵前,才抬眼看來。
認出是陳戟和燕赤霞,又默然流淚,咬緊牙關。
“道長怎得又來了?是捉鬼的銀子不夠麼?”
“夠了。”
燕赤霞頷首。
“隻是要與你說明一點。”
“什麼?”
婦人緊張地放下元寶,在圍裙上擦乾淨手,不知安放在何處。
燕赤霞從懷裡摸出十兩銀子放在灶台上。
“捉鬼的酬金我們師兄弟已經拿了,這些銀子是你的,不許和彆人說。”
“為……為何?”
婦人一時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連話都結巴起來。
我記得你之前來山上求人時還有一根銀簪,如今也沒有了。”
燕赤霞搖搖頭。
“你相公砍柴,你又是幫廚,你們家哪來的這麼多銀子,無非是賣房當衣,連陪嫁全部當了罷?”
“我……這……我……”
婦人一時間哽咽,以掌掩麵無聲痛哭,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良久才緩過神,重新抽泣著緩緩開口。
“夫君不在了,我連給道長的捉鬼銀子都湊不出,已經很是罪過,又怎麼敢收下這銀子。”
“道長啊,你這是折煞我了!”
“況且你當日說的清清楚楚,定要我拿十兩銀才去捉鬼,這怎麼今日就又反悔了……”
燕赤霞擺擺手。
“並非反悔,隻是賬不能這麼算。”
“我要十兩銀子,是你請我捉鬼的報酬。”
“這十兩銀子是捉鬼之後搜出來的。”
“我孤身一人行走江湖,要不了那許多的銀錢,我收了報酬,這銀子便給你救命。”
燕赤霞背身開口故作高深。
婦人臉色驟然青紅,摔了銀子起身盯著燕赤霞。
“道長,我上清涼山求人捉鬼,彆人都說要五十兩銀子,你要十兩,我就知道你已經在憐憫我。”
“我家窮,確實出不起許多銀子,可也不至於要靠人施舍。”
“銀子沒了可以再賺,可若是骨頭斷了,這輩子就站不起來了。”
婦人說話擲地有聲,竟是和方才縮在角落紅著眼疊元寶的形象完全不同,站在這裡,雖是仍舊悲切,卻堅毅如石。
陳戟心生敬佩。
這番話不是尋常人能說得出的。
哪怕換了他,在這種環境下恐怕也做不到這樣的堅持。
“這……我……你……我……”
燕赤霞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動動嘴唇,虯髯飛舞,竟是愣在原地,支吾起來。
半晌,看陳戟還在身邊,急忙拋來眼色示意陳戟幫忙。
陳戟無奈歎氣。
“你平日,也是這樣做好事替人捉妖的?”
“是。”
“那你之前給銀子時,就沒有人像這位一樣嗎?”
“從未有過。”
燕赤霞紅著臉道。
陳戟有些不想說話。
他之前聽燕赤霞說出子貢贖人的時候,還覺得必定有什麼高招。
可如今見識了他的手段,才發覺這比不收錢好不到哪裡去。
與常人而言,壓根不會有他想過的那些想法,隻會覺得是燕赤霞腦袋有問題,做了事情還不收錢。
妖鬼橫生,破家滅門。
活著的人到這個地步,生死尚且不放在心上,何況禮義廉恥呢?
陳戟暗想著搖頭,卻還是要幫燕赤霞的忙。
畢竟這樵夫鬼是自己送到陸判那裡的,還結了一個善緣。
若真論因果,自己和這婦人卻有些故事。
隻是如何才能幫忙呢?
陳戟想了想,忽的想到什麼,低聲詢問燕赤霞幾個問題。
“你問這個做什麼?”
燕赤霞一臉古怪。
“有用,你就說有沒有便行。”
“有。”
燕赤霞好奇陳戟要做什麼,答案全部說給陳戟。
陳戟聽著頷首,等到全部記住,讓燕赤霞收回自己的銀子,拿出婦人此前交給自己的那十兩銀子放在灶台上才開口。
“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這位娘子說的話倒是符合聖賢書中的道理,可是上過私塾?”
“小兒在家習字時曾學過一些。”
“如今何在?”
“去年前往書院求學,死在山裡,被妖吃了。”
“還有彆的親人嗎?”
“父母早死在戰亂中,公婆也死在邪祟手中,丈夫前些時日又死在鬼手裡,已經無彆的親人了。”
陳戟不禁感慨這是真的苦命人。
一家三代,隻剩下一人。
這時也能理解為何燕赤霞的方法沒用。
這是真的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人,恐怕已是一心求死,自然不要銀錢。
“那你可知他們死後是何樣?”
燕赤霞聽聞這話,連忙擺手示意婦人容易受驚,讓陳戟不要再說。
可陳戟卻隻當做沒看見,依舊緩緩開口。
婦人愣了片刻,急忙搖頭。
“我不知。”
“你的公婆父母或許已經投胎去了。”
“可我昨日送你夫君鬼魂去陰司,府判說他死的蹊蹺,要等著鬼差調查清楚,不一定能早些投胎。”
婦人身子一震,抬眼看向陳戟繼續等待。
陳戟頷首,接著開口。
“鬼在陰司也是要花錢的,你夫君的吃穿用度,可全在你身上,若是還要找到你的兒子魂魄,又是不小的開銷。”
“道長可是有話要與我說?”婦人沉聲問道。
陳戟緩緩道。
“反正你家已無旁人,我正好要開一間草藥鋪。”
“不如你來我店裡做一年幫工,每日做飯理藥便可,若是陰司有什麼消息,也好及時告知你。”
“工錢便不付了,隻從這十兩銀中扣,如何?”
“能與他們買些香燭紙錢,不至於在陰司過得艱苦。”
“也……也好。”
婦人愣了片刻,意識到這是陳戟換了種方式在幫她,再也忍不住湧出淚水。
陳戟等她哭完又開口。
“你可會記賬?”
“會,家中一應采買均是我操持,會記一些。”
“如此更好。”
陳戟頷首。
“賬簿也交由你負責,再另領一份工錢,先給你十兩銀子,去尋找一處好地方準備開張,我忙完便回來找你,銀子不夠便先給定金,回來一並結清。”
“是,道長!”
婦人連忙應答,隨後親自送陳戟和燕赤霞走出廚房,明顯多了幾分生機。
一路上,燕赤霞都在沉默。
想不通陳戟究竟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明明說的話差不多,都給了銀錢,怎麼那婦人對你如此恭敬?”
“想不通就對了!”
陳戟忍不住搖頭,這種直指人心的細膩,怎麼可能是路見不平隻知道拔劍的劍修能懂的。
粗鄙啊!
“是跟狐狸學來的花言巧語的伎倆,是麼?”
燕赤霞在一旁酸問道。
“是又如何?”
“我覺得這個行走江湖比術法好用,不如陳道友你教教我,我拿術法與你換,可否?”
“可!”
陳戟果斷答應。
術法難遇,口才簡單,這交易劃算。
於是等燕赤霞教了陳戟昨夜用出的祈福消災解厄的手段後,陳戟才教了燕赤霞如何洞察彆人內心的需求。
“要站在他人的角度想他人需要什麼,而不是從你的角度想他人需要什麼。”
“就這?”
“就這。”
陳戟開口,燕赤霞竟生出一種被騙了的想法。
暗歎狐狸果然狡猾。
連與狐狸交好的人也狡猾!
等回到客棧,陳戟看著異聞錄緩緩浮現出的新篇章,才注意到上麵多出的內容。
“燕赤霞”
“燕生,字赤霞,少居秦地,言陰司捉妖誤傷身,不得修行,陸判遂傳劍修法,又拜蜀山道人為師。後遊曆天下,為氣任俠,多仗義。途徑仙台鬼地,見陳生,以為凡人,虎踞救之。方知陳入道,已捉鬼。大喜,邀陳飲酒論道,然酒淺,不及陳。醒尋鬼遺孀贈銀,婦人不收,直言仗義,亦不如陳,遂換解厄術於陳,仍不服。”
陳戟一眼掃過,腦海多出許多東西,已然明悟這門新的術法。
卻放在一邊不急著研究,而是仔細打量著燕赤霞,不明白他還有哪裡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