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納最近老是做夢,夢裡他站在破敗的黑堡城牆上,旁邊圍著一群驚慌失措的猴子。
他大聲朗誦偉大的牧民詩人伊克巴爾的作品,那是關於天神和魔鬼的詩篇。
在詩中他把自己想象成魔鬼,反抗天神對他的欺淩。
根據牧民的傳說,魔鬼曾經是天神的夥伴。後來他們反目成仇,分道揚鑣,從此開始明爭暗鬥。
伊克巴爾的這首詩就是關於這件事的,穆納現在隻記得大概。
天神說:我神通廣大,天上地下,唯我獨尊。還是重新來做我的仆人吧!
魔鬼說:哈!
穆納又想起了自己,那個矮矮黑黑的少年,穿著濕透了的卡其布製服,正趴在黑堡的土牆上。
天神在藍天上攤開他的手掌,遮住下麵的平原,讓這矮小的人看到了卡納村,看到了恒河的小支流,看到了遠處的一切:成千上萬個這樣的村莊,十億個這樣的人。
天神問這個小個子:這一切難道不美妙嗎?這一切難道不壯觀嗎?能做我的仆人,你難道不感激涕零嗎?
那個穿著濕卡其布製服的小個子開始發抖,然後被驚醒。
穆納歎了口氣,從床上坐起來。他最近又和家裡吵了一架,堂哥帕普來找他,讓他回去結婚。
穆納不願意,他總是把老魯圖和夢裡的天神聯係在一起,而自己就是那個魔鬼。
他們原本是很親密的一家人,結果卻因為各種原因越走越遠。
家人本應是最牢固的羈絆關係,尤其是在印度,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但在印度農村,尤其是底層人民,家也束縛住了每個人。
你不能隻顧自己,你有義務讓他們也過上好日子。
你的收入,你的人脈關係,統統都要為家人服務,甚至包括你的婚姻!
他就像是掉進螞蟻堆的一大塊方糖。
這種事在印度太正常了,尤其是那些出身達利特的官員。
為何他彆無選擇,隻得貪汙腐敗。
因為他是麻雀窩裡飛出的金鳳凰,能到“皇城”德裡謀得一官半職。
每次回村,他的家人乃至整個貧民社區,都眼巴巴地盼著他帶回各種“貢品”。
這個國家沒救了,書讀的越多,穆納越明白這個道理。
民主!笑話!
印度那些對外宣傳冊以很大的篇幅,描述了印度光輝壯麗的民主事業:十億人民投票決定自己的未來,是多麼令人肅然起敬,他們充分地享有自由的投票權,如此等等。
有些政客在廣播中說他們一定會超過東大,因為他們雖然沒有發達的排水係統、純淨的飲用水、奧運會金牌,但是印度卻有偉大的民主。
穆納想,如果讓他來締造一個國家,他會首先鋪設好排水管道,然後再去考慮民主,最後才是給世界各國外賓贈送宣傳冊和甘地塑像。
但是他又懂什麼呢?他不過是個做糖的哈爾維罷了!
穆納對民主沒什麼意見,恰恰相反,他從中“受惠良多”!
因為就連他的生日也是拜民主所賜。
這件事說來話長,那時穆納還在卡納村的茶鋪裡乾著砸煤塊、擦桌子的雜活。
有一天茶鋪甘地畫像方向傳來了拍手聲,茶鋪老板開始大聲喊叫,要他們都停下手裡的活,然後全體列隊開往學校。
一個穿官服的人坐在教室的講台旁,麵前擺著一個大本子和一支黑筆,他對每個人都問同樣的兩個問題。
“姓名?”
“穆納哈爾維。”
“年齡?”
“沒有。”
“生日是哪天知道嗎?”
“不知道,先生。我父母沒有記下來。”
他看著穆納說:“我覺得你應該是十八歲了,你今天正好滿十八歲。你隻是忘記了,對吧?”
“沒錯,先生,是我給忘了。今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
“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然後他就把穆納的信息登記在了那個本子上,告訴他可以走了。
於是穆納從此便有了一個政府認定的生日。
他必須得是十八歲,茶鋪所有的夥計登記的都是年滿十八歲,正是法定的投票年齡。
選舉即將開始前,茶鋪老板已經將他們賣了個好價錢。
他賣的是穆納他們的手印,因為這裡不識字的人都用按手印的方式投票。
這是穆納從一個茶客那兒偷聽到的,據說當初那場選舉勢均力敵,茶鋪老板因此從社會黨人那裡得了不少手印錢。
唉,按照政府文件,穆納在三四年前就已經年滿十八歲,如今他已經二十四了!
按照這個年齡算,在印度農村確實早該結婚了哈。
“鄉下老鼠!”多吉出現在門口,他從來不敲門。
“什麼事?”穆納整理好床鋪。
“主人叫你。”他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
這隻老鼠竟然睡懶覺了,多吉猜主人叫他過去,肯定是準備臭罵一頓。
一個仆人哪來的資格睡懶覺,大逆不道!
“我現在就過去。”穆納匆匆忙忙收拾完,下樓。
他的宿舍樓在西邊,工廠的辦公樓在南邊,隔了一段距離。
穆納在水泥平地上一路小跑,抵達羅恩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氣喘籲籲。
“主人。”他呼呼喘氣。
“怎麼這麼急?”羅恩擺手讓他坐下。
“我站著就好,主人。”穆納固執的站在那兒。
“最近有在看書嗎?”
“是。”
“政治與選舉看了嗎?”
“看了。”
“說說你的看法。”
“主人?”穆納不明所以。
“一個新生的政黨,怎麼樣才能快速建立自己的基本盤?”
穆納思忖,接著不好意的抬起頭,“主人,您上次已經說過了。”
“嗯?”
“對下當然是壟斷選民,這個不難,難得是打通上層政治紐帶。政黨需要一個舞台,讓所有人都看得到他的舞台。”
“說說選民。”羅恩不置可否。
“最快的辦法就是團結同一種姓,其次應該把目光放在窮人地區,獲取那裡的選票,比城市簡單的多。”
“種姓”
“是,種姓就是最好的選區劃分。”
穆納讀過曆史,他覺得印度這個國家就像一個大動物園,一個自給自足、等級森嚴、秩序井然的動物園。
每個人各司其職、樂得其所。這兒有金匠、有牛倌、有地主。
姓哈爾維的人家做糖果,姓牛倌的人放牛,賤民挑糞。
最初的地主就是管理員,對農奴是否仁慈,全看他們的心情。
他們還規定女人們要戴著麵紗,與陌生男人說話時眼睛總是望著地麵。
動物園裡,同一物種當然更會親近彼此,他們最容易獲得同伴的信任。
“從今天開始,普凡查區會誕生一個新的政黨,你負責它。”羅恩遞給他一張紙。
“什什麼”穆納嚇的一動不敢動。
他低頭,紙上寫著:全印社會進步陣線。
這就是新政黨的名字,簡稱進步黨。
“就從你的哈爾維開始,他們認識你,你是他們的榜樣。”
穆納在這一帶早就小有名氣,他是哈爾維中的成功人士、大人物,很多哈爾維小孩視他為英雄。
在此之前,從沒有哪個哈爾維走到穆納今天的高度,他是種姓裡的天花板級存在。
那輛汽車就是證明,一個哈爾維竟然能獨自開著車子到處亂晃,那是他自己的車!
“可是主人我”穆納在顫抖,他說不出話來。
害怕?興奮?恐懼?雀躍?他說不清,他隻知道天神在他麵前攤開了手掌。
“我會找人幫你把政黨的架子搭起來,錢也不用擔心,所有開支都有專門的賬目管理。你的任務就是往南發展,最好能覆蓋到鬆巴拉德。”
“主人,我該怎麼做?”穆納打著擺子問。
“做你該做的,成為選區候選人、代表,直到贏得選舉。”
“進步黨進步黨的宗旨是什麼?”他問。
“紙上有,核心就兩點,工作和基礎建設。當然,更大的口號可以喊代表權、榮耀、應有的權力。”
口號是用來宣傳的,但真正吸引人的核心,一定得接地氣。
工作是所有窮人都渴望的東西,恰巧蘇爾家可以提供大量的工作崗位。
想要過上人上人的生活嗎?投票給進步黨吧!
選舉人為民生考慮,修建公路、橋梁、醫院、學校,也是很合理的事吧?
交給蘇爾家,不僅保質保量,還能提供一部分工作崗位。
雙贏!邏輯閉環成了!
“主人,如果要把選區覆蓋到鬆巴拉德,那至少需要三個選舉人。”
“我會安排另外兩個,你也可以推薦,但最好是哈爾維以外的其他落後種姓。進步黨雖然以種姓維紐帶,但還是要團結大多數。”
“我明白,主人。”穆納現在已經接受了這個消息。
一個政黨想要做大,隻靠單一種姓是行不通的,北方邦的其他政黨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這裡基於種姓的政黨很多,有洛迪、有卡爾塔、有賈特
但他們都不是主流,隻能靠聯合其他政黨,在邦議會中勉強混一兩個席位。
既然單一的種姓政黨做不大,那為什麼不在開始的時候,就把目光放長遠點呢。
“你現在就去做準備,兩個月後,至少要拿下米爾紮布爾地區。”
現在已經是96年初,大選迫在眉睫。
“是,主人。”穆納起身準備離開。
“穆納。”羅恩在後麵叫住他。
“主人?”
“從今天開始,叫我先生吧。”
“是先生”穆納又開始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