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是宗內半月考察的日子。宋歲始本便是劍修,又是宗內的大師姐,自然與晏初一並負責檢查劍道院弟子的功課。
其實也不算大事,畢竟琢光宗三個院裡的弟子加起來都已經不足一百人,於是即便劍道院的弟子多一些,查起來也不過一個時辰多點的事。
“大師兄是不是又去查護山大陣了?他是擔心宗裡弟子和山下凡人的安危吧。”莫夕離眉間一挑,又轉而給宋歲始添了點茶。“而且師兄不在場上放冷氣唬人,小弟子們應該能發揮得更好一些吧。”
宋歲始咕噥了一聲:“也就那樣,那幫小弟子太呆了。也不知道何時能有多些長進。”
宋歲始雖然對誰都溫柔且好得沒脾氣似的,但一直似乎隻對晏初麵色不虞。
有時毫不客氣也是一種親近表現。比方此時和嵐岫、莫夕離二人聊天,她能帶上一絲抱怨的語氣其實已經是罕見。但在晏初麵前,宋歲始卻極少會用她那一慣溫和的語氣與他說話,從來是直呼其名,從無分毫溫和客氣的模樣。
嵐岫最初發覺這點差彆的時候就有些奇怪。
於是聽到宋歲始毫不客氣地將“呆子”這一稱呼連坐到晏初身上時,她眨了下眼插了一句:“說起來,我好奇很久了,為什麼師姐和師兄是同一排名,但到後麵直接跳了到三師姐呢?”
她其實想問為什麼宋歲始不是二師姐,話到嘴邊忽然覺得不對,就給改了一句問。
宋歲始瞥開眸子抿了口茶,似乎不大想提。
但莫夕離對這個話題則相當有發言欲望,興致勃勃地答道:“我以前問過師父!這個說起來其實有些好笑,因為大師姐和大師兄是同日一並拜入師父門下的,很難分誰先誰後,然後他們兩個都非要當師父的首徒,僵持了好段時間都沒能定下來。”
“後來師父大概是為了平衡吧,反正兩人一並是大弟子,大師兄和大師姐喊著也不會起衝突誤會,就這樣咯。”莫夕離略過宋歲始看向她的眼神,衝嵐岫挑了下眉,“幸虧我們幾個入門拜師不像他們,也沒這麼巧在同一天,不然都這樣鬨,關係哪能好得起來啊。”
嵐岫眨了眨眼,唇角微翹:“不會,我不介意這個,也沒那麼幼稚。”
於是宋歲始立刻轉火盯住了她。
嵐岫神色一頓,默默強行壓下唇角。
莫夕離則摩挲著茶杯樂了半天。
“不是幼稚。”宋歲始有心想替自己辯解,但最後出口又變成了無奈的語氣,“講講道理,師父當時隻帶了我一人回山,拜師前夕晏初明明就還沒在宗裡。結果第二天我端了茶給師父的時候他就突然出現了,也不知道從哪來的,連拜師茶都是蹭我備的同一壺——”
嵐岫認真地點著頭,心道那就是晏初一人的幼稚。
其餘二位師姐不清楚,但她先前在靈脈秘境的時候就聽大修提過,晏初應該很早便跟了掌門師父侍靈修行,若按先來後到排資論輩,他確實才是大弟子,而宋歲始是二師姐。
但估計是化形的時間比預估晚了,又不肯讓宋歲始占了大弟子的名頭,倉促之下便成了這樣。
想來師父和晏初都有意隱瞞靈燕的血脈身份,於是嵐岫也不準備多嘴。
“話又說回來,我早課時間還見到過大師兄來著。”莫夕離清咳一聲,將宋歲始的理智從“晏初橫插一腳爭師門輩分”之中拉回,順口扯開了話題,“倒是很久不見他早課去弟子練功場了,還以為是大師姐讓的呢。”
功課考察安排在早課後一些的時間。莫夕離是醫道院裡丹修弟子的考官,自己的徒弟也得去早課練控爐手法、分揀草藥,今日心血來潮想盯二人早課去早了些,才在路上碰到晏初。
劍道院弟子閣靠宗門入處,醫道院近長老殿,雜修院則夾在之間。
“他去雜修院的練功場了吧。”宋歲始輕哼一聲,“自從師父閉關後,除非考察日晏初根本不去弟子練功場,天天不知道躲在山裡哪個角落自己練功。嵐岫今日早課見到他了嗎?”
嵐岫能見到才是有鬼。
她從來不去早課,連考察日也是照翹不誤。左右長老知道她情況,無奈之餘又有些縱容,所以她的考察是下午單獨找長老的時候進行的。
當然,就嵐岫那天天混過去的聽法,每個問題都是答個開頭就沒了下文,弄得長老更愁了。
不過平日裡宋歲始和莫夕離各忙各的,暫且還沒能發覺小師妹的乖巧隻是表麵功夫。
至於晏初……他估計就沒被嵐岫的長相騙過。
因此嵐岫編起瞎話簡直張口就來:“沒啊,可能路過吧。早課我也不久待練功場,長老讓我去長老殿等。”
“這樣啊。”宋歲始並未懷疑她的話,隻是若有所思著自顧自道,“那還真可能是去查護山大陣吧。我之前見他老跟你一塊,還以為他改性了,難得對師妹上心呢。”
莫夕離道:“大師兄一慣性子冷,不過還是對我們都很關心的。”
嵐岫促狹笑著跟了一句:“對,要是能從冰塊融成溫水就更好了,夏天還沒來呢,遲早被他凍感冒。”
宋歲始樂了:“下次見到你跟他提,效果肯定比我們好很多。”
嵐岫聳肩:“怎麼可能。”
宋歲始:“會的。”
其實自花朝那夜冰釋前嫌之後,幾人對嵐岫都有一些補償的意味在裡麵。
宋歲始和莫夕離暗地商量反省了一下,覺得小師妹會變成惡劣性子,其實也跟她們有些脫不開關係。最初的小師妹身體虛弱,整日待在屋裡養身,不方便常探。後來則是紛紛到了修煉的緊要關頭,分不出心思顧及小師妹因沒有靈根而與同門的格格不入。
再後來便多了亂了。
小師妹這一失憶,既意外送了莫夕離靈物至寶玄清鼎,後又遞出礦脈密鑰緩和關係。
同一師門之下,親姐妹哪有那麼大仇。不然舊日的莫夕離也不會一再容忍退讓,宋歲始也不會始終對嵐岫溫和客氣。
她們覺得晏初也是如此,甚至醒悟得更早。不然也不會又是在秘境裡護著守著,又是在花朝帶她下夜市玩樂。
不過嵐岫對此並無所覺,也從不上心去在意理解這些情感。她沒弄懂為什麼宋歲始這麼確定,卻也懶得追究,略帶敷衍道:“好的,下次見到再說。”
事實上,她好像半個月都沒怎麼再見到過晏初了。
然而此時的晏初就盤膝坐在一枝粗壯的蒼青鬆枝之上,距莫夕離的藥園不過一裡,恰好能讓放鬆之下的宋歲始與莫夕離二人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他閉目凝神,靜靜操控著山間靈氣,默默煉化納入自身丹田之內。兩隻雪雀自下方飛來,一左一右立在他的肩上。其中一隻用小小的爪子勾著肩線衣料,一點點挪到了晏初臉旁,用溫熱毛絨的身體輕輕蹭著他。
也許是同類相吸,山裡的雪雀都不怎麼怕他。
晏初毫無反應,直到靈氣流經體內筋脈再運轉了一個大周天,才緩緩停下,睜開了雙眸。
他就這那個姿勢把肩上那隻蹭得他微癢的雪雀摘下來,食指微曲撫過雪雀的腦袋,眼眸烏亮,一眨不眨地望向遠處。
他向來愛不釋手的那柄靈劍此刻卻並不在背上或腰間,而是少見被他收入了青玉指環內,套在小指之上。
早晨碰到莫夕離那會,他確實是準備去雜修院的。隻不過碰到莫夕離後,他才想起今日是考察日,臨時改了主意下了一趟山腳,查了一遍護山大陣的情況。
他給自己找的借口是擔心再有異動攔不住邪魔,但巡了一圈站在鎮上督府門前,被督府管事畢恭畢敬帶到專門接客議事的偏光堂裡,一聲不吭地喝了半個時辰的茶,直到硬生生把管事連帶督府一眾人弄得莫名其妙又心驚膽戰之餘,才悶悶地揭穿了自己的謊言。
與宋歲始猜得恰恰相反,他其實有意在躲嵐岫。
他很清楚嵐岫平時很少去雜修院,更彆提上早課。但他不確定考察日對方會不會臨時裝下乖。
但是有什麼好躲的呢?
晏初劍修該會的劍招從沒學好過一點,但禦劍飛行卻是爛熟於心。平日隻要距離稍遠一些,他就不愛動腿,總是踩著靈劍眨眼飛去地方。
但今日從山下到山上,他少見地想走回去。於是沒走一半,他碰上了寧長老。
寧長老的修為其實隻到金丹中期,平日也極少下山。碰到晏初的時候,寧長老也同樣意外:“居然真能在這裡找到你……今日早課時間怎麼在這兒散步,有心事?”
他一早算了一卦,來找晏初本來是有彆的事想談,但見他心不在焉的模樣,便改了話先問了一句。
晏初繃著一張臉,沉默片刻後崩了句:“卡在元嬰後期太久,有些心急。”
他沒有跟長老吐露心事的習慣,找理由搪塞其實也找得很生硬。但寧長老似乎沒察覺,點著頭應和道:“也是,你在元嬰後期已有十年了,歲始都趕上你了。不過心急有礙修行,我們再找找彆的機遇……”
晏初垂著眼,默默聽了寧長老嘮叨一路,又說了些彆的事,直到走回宗內,然後趁寧長老給雜修院小弟子們查功課時悄聲離開。
他山上山下掠了一圈,最後站在靈脈秘境入口那山廟之外,倚著廟牆出神。
他好像碰上了此生最大的瓶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