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隆冬的霜霧還未散去,以學宮為中心,周遭八方已經搭起了整整十六座擂台。
周滿、金不換才從東舍走出來與泥菩薩彙合,便見外頭人頭攢動,隨處都是來觀試的修士,至於參試的修士則都聚集在學宮正前方那片寬敞的廣場上,往西正好可以看見那麵高聳的劍壁。
學宮這邊參試的早早占好了前頭一個角落。
周滿等人才一出現在人群邊緣,便被李譜看見遠遠招手,於是也走了過去,與他們站到一起。
周遭全是觀試的人,正前方的長廊上卻都站著各門各派的長老首座。開劍台那日見過的日蓮宗宗主尉遲宏、儒門掌門荀夫子、南詔國的國師、瀛洲蓬萊島主、神都世家鏡花夫人……
有頭有臉的人物,全都在列。
周滿甚至在左側看見了韋玄,上次他使青霜堂那劉執事來傳消息時就提過會來看春試,如今果然兩鬢斑白手持藤杖立在角落,隻是那冰冷的眼神並未看向自己,反而是落在另一頭鏡花夫人的身上。
她一下覺得有意思,揣測起王氏這些人的關係來。
按照慣例,春試這樣的盛會,在正式開始前會有個簡單的儀式,當眾公布本屆比試的規則。
在學宮四角晨鐘敲響時,岑夫子便越眾而出,站到前方。
原本嘈雜的場合,頓時安靜下來。
岑夫子照舊是以往那簡單樸素的衣著,並未有什麼改變,隻是氣沉丹田,聲音不高,卻能傳到很遠處:“今日劍門,恭逢盛會,騰蛟起鳳,來者如雲,在下在此,代學宮上下,先行謝過。”
言到此處先拱手為禮,眾人亦即還禮。
岑夫子起身後才續道:“劍台春試本為學宮舊年所設,因故二十年未曾舉行,今者一朝重開,諸般規則皆襲舊例,不得有違。”
第一,參試者年不得過三十,修為不得在金丹期以上;
第二,允許使用各類法器丹藥,但試前皆需交由學宮檢驗,法器必得完全以修士己身靈力催動,丹藥於修為的增幅不得超過一倍;
第三,比試皆有意外,學宮雖會派一名夫子與其他各州各派的長老首座公正評判,但生死之事屬於參試者自己;
第四,允許認輸,一旦有法器者將法器主動擲於地或無法器者舉右手以示,則視為認輸,對手不可再強行攻擊;
第五,前三日的比試順序,將由各人所持的劍試印記自動排出,任何人無法準確得知自己下一場的對手是誰;
第六,選出前十六人後,將舉行一輪抽簽,決定之後的比試順序。
第七,位列春試前十者可得畫聖墨令一枚,位列春試第一者稱為“劍首”,可得畫聖墨令兩枚。
岑夫子使那排雲樓的楊執事宣讀完規則後,便忽然朝著西麵一拂袖。
眾人轉頭看去,隻聽得耳畔錚然——
在這一刻,竟有十六柄大劍的虛影從那千仞劍壁的下方拔起,轉瞬已升到高處,劍劍耀目!
岑夫子隻道:“希望諸位小友的名字,皆有幸能刻在這十六柄大劍之上!”
眾人見得那劍壁前十六柄大劍本已心馳,聽得這一句,豈有不神往之理?
少年意氣,誰人不想傲視群英、劍上留名!
宋蘭真站在角落,眼底微光閃爍。
第一日的比試定在巳時開始,集會一畢,要參試的眾人紛紛取出自己的劍令查看,之前投名帖時所蓋的那枚杜鵑花印便是規則裡提到的“劍試印記”。
每個人都好奇自己第一場的對手是誰。
隻有周滿,眾人散後還立在原地,卻是看著劍壁前方那十六柄大劍的虛影輕笑:“一共就十六柄,哪兒能人人都有幸將名字刻上去?”
而且可想而知,這劍影會隨著比試的進行越來越少。
打到最後,大約就是“一劍獨尊”了吧?
她這一句本是笑岑夫子說的場麵話過於場麵,可誰料一道聲音從不遠處傳來,竟是接了她的話:“自然不是人人都有幸,不過王某的名字,必將刻在頭一柄劍上!隻是不知,這十六柄劍裡,是否能有一柄屬於周姑娘了。”
不用看都知道是誰了。
眾人轉頭,果然看見王誥帶著伊川書院一乾人等走了過來,先前那曾受命與周滿交手未成的宗連,也在其列。
他隻是要去擂台,正好從這邊經過,但走到周滿麵前,便要挑釁兩句:“昔日你進劍門學宮,占的是本公子的名額,他們竟也真敢收了你。今日該是時候讓他們看看,到底誰更配得上!”
周滿微微一笑,並不理會。
王恕與金不換卻暗自皺了眉頭。
王誥要走時掃了一眼,金不換尋常金丹期修為站在這裡沒什麼稀奇,可旁邊這個也姓王的病秧子大夫腰間居然也掛著一枚蓋了印記的劍令?
連金丹都沒結成……
他沒忍住笑:“先天境界,劍門學宮還有不怕死的?”
眾人先沒反應過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等到人都走遠了,邊上的李譜才忽憤然道:“先天境界怎麼了?先天境界就不能參加春試了嗎?他瞧不起誰呢!”
周光也感不平:“怎麼能這樣說王大夫?”
李譜拳頭都攥了起來:“雖然我們王大夫的確沒有多少勝算,可至少人家有參試之勇!輸贏很重要嗎?”
他顯然摻入了一些私人情緒,想起自己這點修為也要被迫參加春試的辛酸來,一摟王恕肩膀,很有義氣地拍著自己胸口道:“王大夫,你放心,你是門外劍,我也曾當過門神,落難交情,李譜絕不會忘。這幾日我結交甚廣,參試者上千人已有一半同我認識,回頭你將與你比試之人的名姓告知於我,我去幫你提前周旋,必不讓你輸得太過難看,更不會有任何性命之憂!”
所有人:“……”
王恕:“……”
如此善意,一時真不知該如何拒絕。
末了還是周滿冷眼旁觀,眼看李譜越說越離譜,及時出言打斷:“差不多得了,第一輪比試快開始了。”
學宮裡誰不知道王恕實力?
沒人覺得他能贏。
餘秀英、霍追、唐頌白、唐慕白等人,在去到自己所分到的擂台前,都不免提前對他一番寬慰,王恕都溫然著一張臉,一一認真地應了。
周滿與金不換在旁邊看著,莫名有幾分難受。
等眾人都散了,周滿便問他:“還記得前些日我們商量之後和你說的那些嗎?”
王恕看向她,點頭。
金不換的神情十分嚴肅:“所有的一切都是符合規則的,剛才你也都聽見了,我們不傷人也不害人隻是想贏,不能算我們的辦法不道義。”
王恕知道,他們是擔心自己臨陣變卦,於是再次點頭。
周滿見狀,心中稍安,隻道:“我與金不換的第一場大約都排在一刻之後,打完之後,不論輸贏,都會儘快過去看你那場。”
王恕微微一笑,第三次點頭:“好。”
三人提前約好,這才各自散去,各找自己被劍試印記分到的擂台。
長廊上,韋玄與霜降等人的身影都在人群中隱現,卻是遙遙注視著他們離去的方向。
參加春試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觀者更是擠擠挨挨,走到哪裡都是。這裡頭不會每一位參試者都大名鼎鼎,更不會每一位觀試者都了解參試者的情況,所以頭一天,人們多半都挑自己知道名姓的人的比試看。
來自神都世家的王誥、宋蘭真、陸仰塵等人,早就聲名遠播,自然觀者如雲,隨著比試開始,時不時掌聲雷動。
似周滿這樣因為惡行昭然、凶名在外的,當然也有許多人感興趣。
隻是觀試者中,並非所有人都純為看熱鬨而來。
這裡麵,有一批人格外特殊——
那便是各州各派各門各家所派出的刺探者。
蓋因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各門各派其實都有年輕弟子參試,按理也該他們自己去提前了解對手,但春試前期簡直如大海撈針一般要選出前十六來,安排難免太過緊湊。足足十六座擂台,幾乎每時每刻都有人在上麵比試,難保自己正在比試的時候,下一場的對手也在比試,根本來不及了解。
所以有誌於在春試揚名的參試者們,要麼拜托朋友,要麼背後宗門家族派人支持,都有人提前幫他們關注那些實力突出的對手。
出身越好的修士,在這方麵越有優勢。
當然也有金不換這樣另辟蹊徑的,有錢能使鬼推磨,撒一大筆靈石網羅了一批修士四處探看,算是下了血本。
這樣一批人,自然要比純看熱鬨的觀試者想得更深一層,他們不僅會去看那些原本就熱門的參試者,也會暗中關注這些熱門參試者都去觀看誰的比試——
眾所周知,強者所關注的往往都是與他們勢均力敵的對手。
如此順藤摸瓜,再配合大範圍的刺探,便有機會將所有有潛力參試者一網打儘。
毫無疑問,周滿也算個熱門,尤其是在為世家刺探敵情的那批修士眼中,她是一定要盯個清楚的。
幾乎就在她走向自己擂台的那一刻,暗中就有不少人跟著動了,隻是夾在眾多的人群中,倒也不太明顯。
參試者水準參差不齊,剛開始的對手一般都不太強。
周滿第一二場打得毫無懸念。
眾多刺探者還沒看出個深淺,她就已經獲勝,未免使人感到乏味。但緊接著便見周滿下了台,竟往另一座擂台的方向走去,所有人精神頓時一震:這是要去看自己感興趣的對手了吧!順藤摸瓜的時候到了!
眾人有的前,有的後,連忙跟了上去,隻是到了那座擂台一看,忽然麵麵相覷:周滿這根藤上連著的瓜,是不是有點太寒酸了?
台上站著的,不是那病秧子王恕又是誰?
經過三天前學宮長廊上那場衝突,大家知道周滿的同時自然也都知道了他。雖是一命先生弟子,可修為粗淺,性情又沒有半點威脅,壓根兒都不配進入大家關注的行列。
就連這擂台下麵,也隻稀稀拉拉站了幾個人,以至於使他們這一群跟著周滿過來的時候,格外紮眼,想不被注意到都難。
有人忍不住小聲道:“就算是朋友,也不必浪費春試間隙如此寶貴的時間來看吧?再說他能比什麼?這修為,對上任何人,不都是一眼輸嗎?而且眼睜睜看著自己朋友輸,也太難堪了……”
周滿自然注意到了這批人,但隻看了一眼,便重將目光投回了台上。
很快,王恕的對手也到了,是名身材精乾的青年。
此人一上台,看見王恕的修為就笑了,頗為輕蔑敷衍地拱拱手:“王師弟,有禮了。”
刺探者中有人自問嗅覺敏銳,立刻道:“是此人吧?金丹初期的修為,也不算差了,說不準是有什麼撒手鐧。周滿必然是衝著此人來的。”
周遭刺探者雖沒回話,但心中也難免這樣想——
無論如何,都不太相信周滿這種熱門人選會是單純來看自己的廢物朋友如何輸掉一場必然會輸的比試。
所以,幾乎所有人都將目光放在了王恕這個對手身上,想看看這位目前還名不見經傳的參試者到底藏了怎樣一身本事,竟能引得周滿關注。
王恕還禮後,比試便開始了。
可誰能料到,交手才剛三個回合,那身材精乾的青年毫無預兆一口血就噴了出來,整個人脫力似的一下半跪在地!
所有人都茫然了片刻:怎麼突然吐血,發生什麼事了?走火入魔了?
唯有那青年抬起自己腕脈一看,臉色大變:“毒,我中毒了!你竟敢使毒!”
擂台旁評判的一位學宮夫子幾乎立刻向王恕看去:“比試中不得用毒,所用的丹藥法器皆須交由我等驗過!”
王恕已收劍靜立,大概是頭回搞這種歪門邪道,且與對手無冤無仇,是以麵上帶了幾分歉然,隻道:“夫子明鑒,並非是毒,在下所用,是方才交由二位查驗過的歲鼎香。”
那青年忍痛,立刻道:“胡說八道!歲鼎香分明隻是一味治傷之藥!”
王恕看他一眼,解釋道:“但人若在心神激蕩時聞之,則會氣血逆衝,過量時其效與毒無異。此之謂——是藥三分毒……”
說到末句時,他聲音已不由小了許多。
“……”
擂台上下,忽然安靜極了。
那青年目瞪口呆,一下說不出話來。
先前負責檢驗丹藥與法器的夫子更是一臉懷疑人生的表情:千防萬防沒防住!剛才那一瓶,大家難免以為隻是隨便帶的傷藥,誰能想到,他竟然搞出這種用法!
另一名夫子道:“可這不還是算下毒了嗎?”
王恕躬身一禮,隻問:“敢問夫子,此藥是否是你們親自驗過?”
兩名夫子麵麵相覷。
王恕又問:“在下用夫子們驗過的丹藥,是否合乎規則?”
兩名夫子也無法駁斥。
王恕最後問:“那在下與這位師兄的比試,可有彆的違規逾矩之處?”
——沒有!居然完全沒有!
那青年氣血逆衝之下,連提劍都難,哪裡還能再比?縱然一臉不敢相信的不甘,也隻得棄劍認輸。
直到走下擂台,人都還是蒙的。
台上比試之人尚且如此,台下觀試的那批人自然更覺離譜:原以為是能引起周滿忌憚的隱藏高手,結果才打了三個回合,竟然就陰溝裡翻船,被眼前這金丹期都不到的病秧子抬了下去?!
大家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尤其是剛才負責為王恕檢驗丹藥法器的夫子,想起他剛才帶的那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隱隱已有了不祥的預感,忍不住眼皮狂跳!
春試頭天的一二場幾乎是連著的,王恕仍舊被分在這座擂台,而他第二場的對手則從另一座擂台的勝者裡挑選出來,很快趕來這邊。
也是位金丹初期修士,看著比第一場那個友好不少。
他出自齊州金月派,一個中等大小的宗門,來的路上就有同門將這邊擂台上一場發生的情況告知於他。
所以,這位男修剛一上台,非但沒有輕視,反而格外鄭重地向王恕抱拳一禮:“王師弟,我身上佩戴了師門特製的避塵丹,能避一切藥毒,你上一場的辦法不頂用了。這一場,我恐怕要得罪了!”
王恕也鄭重還禮:“自當如此。”
那男修於是想,這場應該穩了。
隻是他在門中便以性情過於謹慎著稱,哪怕是對著一名僅有先天境界的對手,也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在邊上的夫子宣布比試開始後,他立即重重雙腳踏地,兩臂肌肉墳起,猛然一聲高喝,擺起陣勢就要開打!
可萬萬沒料,站他對麵的王恕,兩手一翻,卻是不緊不慢,捧出了一隻……
蟾蜍。
等等,蟾蜍?!
這名金月派男修突然間瞳孔巨震,連自己原本要出什麼招都忘了,臉色由紅而青,又由青而白,竟是在這極短的片刻內接連變了好幾次!
擂台下所有人差點看傻了眼:這正比試呢,你忽然掏隻蟾蜍出來,是幾個意思?
專為刺探敵情來觀試的那一批人心中紛紛想:難道這看上去長滿疙瘩的醜玩意兒,實是這病秧子豢養的凶猛靈獸,能一口把對麵人吞了?
然而那蟾蜍被王恕捧著,隻是發出了一聲使人恨鐵不成鋼的叫喚:“呱?”
除此之外,呆頭呆腦,再無任何動靜。
更離奇的是,對麵那金月派的男修,也跟被定住了身似的,再沒動過一下。
直到王恕輕輕咳嗽一聲,適時地提醒道:“這位師兄,你腰間那枚傳訊符,剛剛是不是亮了一下?若是師門有什麼急事……”
所有人一愣:亮了嗎?剛才都沒注意到啊。
那金月派男修聞得此言,卻是將目光抬高,從蟾蜍身上移到了王恕臉上,與他對視。
王恕靜靜看他,沒有說話。
那男修懂了,立刻將先前擺開的陣仗一收:“對不住,確實是有傳訊,容我先看一眼。”
他拿起腰間傳訊符一讀,臉容很快變得嚴肅。
眾人正自驚疑。
緊接著,便見這男修忽然先舉自己右手,向擂台邊兩位夫子抱拳道:“師門中出了一樁十萬火急的大事,請二位夫子見諒,晚輩需要及時趕回,無法再行比試,這一場晚輩自願認輸!”
全場觀試者:????!
根本還不等所有人從震撼中回過神來,那名男修早已跳下擂台,片刻間就沒了影子!
評判的兩位夫子驚呆了。
那些本為周滿而來的刺探者們也驚呆了:假的吧!天底下竟然有運氣這麼好的人嗎?不用打都能贏!
頭天屬於王恕的兩場比試,就以這樣一種堪稱離奇的方式結束了。
所有得知此事的人,都覺匪夷所思。
第一場靠藥也就罷了,第二場才端出個癩蛤蟆對手就有急事匆匆認輸了?
誰聽了不說一聲離譜啊!
有人甚至忍不住事後質問檢驗丹藥法器的那位夫子:“蟾蜍既非丹藥,更非法器,是能用於上台比試的嗎?”
那位夫子也正火大呢:“我們難道沒查過醫書嗎?人家同我們講了,蟾蜍也是藥材的一種!”
——神一句蟾蜍也是藥材的一種!
這話一出,幾乎立刻一傳十、十傳百,不久就已人儘皆知。
有關於他到底怎麼贏的第二場,更是眾說紛紜。
有人說,是那蟾蜍有問題,可迷惑人心神;也有人說,是那金月派男修確有急事……
總之,一夜間,王恕出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