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仿佛有一道聲音在催促他。心契玉簡上那一抹血痕,更似感應著人的心意般,悄然遊走——
這裡麵,混著另一人的血。
王恕忽然想,那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年紀多大?是男是女?可有親朋?
韋玄勢必都知道。
可他不敢問。
他怕自己問了,那個原本隻存在於想象中的人,會一下變得具體起來,改變他既有的決定。
韋玄見他望著這枚心契玉簡,久久不動,唯恐他在這關鍵時刻動搖,隻道:“我等素知公子心善,與換骨之人早有約定在先。她獻骨於公子,是有所需;公子受其骨,是有所與。雙方不過是一場交易,各為其利!還請公子,毋有他疑。”
王恕垂在身側的手指漸漸收緊。
韋玄說著,聲音都開始顫抖:“取劍骨,絕不會傷及她性命;可有了劍骨,公子便可祛除一身病氣,改換命數,做您以前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救您以前想救而無法救的人。劍骨在合適的人身上,才能發揮出大用。公子若封神都、宰天下,必為賢主,於濁世塵民,又何嘗不是幸事一件?”
在他懇切的聲音裡,王恕的身形終於動了一動。
那隻清瘦修長的手掌,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向著那枚深紅的玉簡伸去。
上次大水造成的破壞,在泥盤街上已不剩下多少痕跡,許多房屋都重新修築過,人來人往,又仿佛恢複了舊日模樣。
隻是周滿出了醫館後,剛上朱雀道,便遠遠看見雲來街那邊的景象。
完全不同於泥盤街的喧嚷熱鬨,對麵竟顯得十分冷清,道中連修士都看不見幾個。
腳步不由慢下幾分,周滿奇怪:“怎會如此?”
金不換同她一道走,見狀便道:“明月峽一役三大世家損失慘重,城中風聲鶴唳,不少修士怕後麵還要打,都遠出避禍了。雲來街上,隻有王氏若愚堂沒摻和進明月峽的事,看著倒和往常相差不大。”
周滿念了一聲:“若愚堂?”
已經有許久沒有聽見這個名字了,但她還不至於遺忘。尤其是在蘇醒後養傷的這段時間裡,她心中其實一直有個疑問。隻是泥菩薩這大夫過於嚴苛,不允許外麵的消息來打擾她養傷,煩擾她心神,是以她也不會不識相到當著他麵打聽。
但此時,這疑問卻是自然而然地冒了出來。
周滿在朱雀道前停下腳步,忽問:“前陣子我一直想問,在我昏迷期間,可有人來找過我?”
金不換那段時間並不在城中,但泥盤街上的消息會定期遞到杜草堂,更彆說周滿昏迷這段時間,病梅館前後幾乎日夜派了人看守,什麼風吹草動都能知道。
他想也不想,便道:“妙歡喜,周光,甚至餘師姐他們……想來看你的人還挺多的,你想問的是誰?”
周滿看了他一眼,道:“王氏,若愚堂。”
金不換頓時抬眸,與她對視。
周滿隻問:“可有人來過?”
金不換回憶了片刻,才道:“不知道能不能算來過。在你昏迷那段時間,蔡先生他們說,曾發現有若愚堂的眼線往醫館附近走過,但從未進去。”
周滿眉頭一皺:“從未進去?也不曾找人打聽我的情況?”
金不換搖頭:“至少我們這邊未曾聽聞。”
周滿的神情便忽然有些沉落,仿若蒙了一層雲翳。
金不換問:“他們是本該來打聽嗎?”
豈止是本該來打聽?周滿想,她受傷出事,若愚堂那幫人該比自己還要緊張才是,畢竟事關劍骨。一旦她因為意外殞身,劍骨也將隨之而毀。可為什麼,韋玄等人竟連打聽都不來打聽?
明麵上她與王氏一直是有聯係的,一來進劍門學宮的名額出自王氏,二來韋玄等人還謊稱過她是未來王氏的客卿長老人選,完全不存在王氏需要避嫌怕被人知道他們有聯係這件事才對。
如今卻偏偏悄無聲息……
未免不太正常。
金不換見她半晌不說話,不免要問。
但周滿隔著半條朱雀道,盯著那邊雲來街許久後,卻忽然道:“先出城吧。”
說完竟直接轉身朝城外走去。
金不換一怔:“我們不是去百寶樓?”
他還記得,之前得到扶桑神木時,周滿說要以九大靈火之中的三昧真火煉製,怎麼現在卻要出城?
周滿沒回頭道:“不去。我們去山中。”
金不換詫異:“山中?”
——不錯,山中。不僅是山中,還得是附近最高的那一座山的山巔!
出得城後,周滿朝四野一望,便選定了目之所及範圍內最高的那座山,帶著金不換一道前往,並攀上山頂。
站在山巔最高的那塊岩石上,朝著周遭一望,隻見得蜀山疊翠,已染幾分秋色。縹緲的雲氣全從腳下浮過,在山穀裡則堆積成雲海,淹沒飛鳥的影蹤。
金不換心胸不由為之一闊。
隻是他仍不明白:“製箭來這兒?”
但周滿沒有回答。
上得山巔之後,她神情先是與雲氣一般,變得縹緲,繼而將那一段二尺半的尋木從匣中取出,卻是變得肅穆。
山風拂麵而來,她心境卻越發澄明。
金不換看向她,隻見她往前行了三步,幾乎立在那塊山石最邊緣,再往前一步就要跌墜雲海。
她如捧琴般捧著那段尋木,但向著前方雲海,輕聲道:“耳得為聲,目遇成色;諸象有神,造化無極。但請雲靈,一降光塵,助我為箭!”
言畢,竟將雙手一鬆!
那一段尋木極沉,幾乎立時被拋向了前方雲海。金不換的心跳都險些為之停了。但沒想到,那段本該極沉的尋木,跌入雲海,卻並未沉落,反而像是被什麼力量托起,輕輕漂浮在雲海中。
周滿垂眸,雙手掐訣,指如蓮花,兩臂像枝條般朝著兩旁舒展,金色的細光便似淌水小河,蜿蜒流向雲海。
於是,金不換忽然聽見了一種奇異的聲響。
山風掠過耳畔,雲氣浮於眼前,卻好似酣眠的人伸了懶腰醒來一般,天上一抹靈動的生機,在用祂們各自的方式,回應先前周滿的呼喚。
風來了,化作精細的刻刀,向尋木雕琢,斫為六箭;
雲來了,變成溫柔的畫筆,將箭支包裹,鑄為圖紋!
六支長箭,箭杆純黑;箭身光滑,找不出半點粗糙的瑕疵;雲海裡那浩瀚的雲氣凝聚其上,便成了一道道前所未有的雲紋,並凝成世間最輕盈的箭羽,也點綴在木質的箭尖。
每一道雲紋,都在流動。
連帶著那純黑的箭杆,都仿佛化作了無垠的夜空,如夢似幻。
金不換素來隻知天下那些煉器的大宗師都是埋首於爐堂之中,卻從來不知,一支箭,也有如此美妙的造法,不由看得心馳。
周滿見得箭成,也輕輕舒了口氣:“光弓備,暗箭成,才能有真正的‘翻雲’……”
金不換下意識問:“翻雲?什麼意思?”
周滿想想,笑了一聲:“字麵意思。”
她並不解釋,隻輕輕向前招手,那六支箭便朝著她飛回,通得靈性一般,自動歸入箭囊,隻露出白雲凝成的箭羽。
金不換沒想明白“字麵意思”是什麼意思,但見她收箭,不免問:“不試試它們的威力嗎?”
周滿幽幽瞅他一眼:“六支箭,用一支少一支,怎麼試?”
金不換:“……”
那是怪我養你不夠努力咯?
周滿說完,看看箭囊,卻是又想到什麼,笑容淡了幾分,隻道:“何況,這幾支箭,還是不要太快派上用場為好。”
殺陳規那一箭,用的還是《羿神訣》第三層所配的火羽金箭,隻是以光弓射出,威力倍增而已,還不能算是真正的第四箭“翻雲”。
真正的《羿神訣》第四箭,已是能脫出箭的本相,引動天地物相的變化了。
殺尋常元嬰,該不在話下。
周滿希望,在劍台春試結束、自己離開蜀州之前,自己最好是沒有動用此箭的機會。
金不換聽出了她話中所藏的險峻,自然便憶及她先前問及王氏若愚堂時那眉頭緊蹙的神情,不由想:菩薩說得不錯,周滿這個人,的確有太多秘密。
但他既認定、相信此人,又何必多加刺探?
金不換反不想她才剛養好傷不久,便過度思慮,是以回程的一路上都同她說些閒話。
周滿途中也的確轉移了一些注意力,隻是越接近小劍故城,那舊城牆的影子在視線裡越加清晰,她的思緒便又自然地回到城中那些人和事上。
王氏若愚堂對她受傷不聞不問,實在讓人覺得狐疑。
在走進城門的那一刻,周滿已經做了決定:王氏的人不來問,不如自己主動前去,往若愚堂探探口風,看看有沒有什麼端倪。
隻是沒料到,兩人才過城門,周滿一抬眼眸,便看見前麵朱雀道旁立著一道身影——
孔無祿垂手靜立,顯然在此等候已久,直到周滿出現,他才動了一動,向她看來。
那竟是一抹極其複雜的眼神,甚至藏著幾分隱隱的悲色。
這一瞬間,一股不祥的預感陡然升起!
周滿的腳步驟地止住,心頭猛地一跳!
孔無祿雖看似隻有一人,但在他身後的樓閣簷角裡,隱約還能看得見幾道沉默佇立的身影,隻是麵容都十分模糊,顯然是修為極其深厚,不願讓太多人窺知。
周滿隻謹慎地掃得一眼,便想起傳說中那位神都公子麾下的二十四節使。
這副陣仗,絕不對勁。
孔無祿已向她走來。
有那麼一刻,周滿指間緊繃,幾乎就想直接彎弓搭箭,趁此機會動手,為自己拚生機一線!
隻是很快,朱雀道中所插的那柄由無數兵刃卷成的巨劍,便映入眼底……
這裡是小劍故城,不得動乾戈。
她不能,王氏若愚堂也不該能。
指間那隱隱冒出的光華,悄然斂去,周滿立著沒動,目視著孔無祿走近。
孔無祿到得近前,少見地沒看周滿一眼,隻垂著頭,躬身一禮:“韋長老請周姑娘,往若愚堂說話。”
周滿凝視他片刻,方道:“好。”
她抬步欲去。
金不換卻輕易覺出她渾身緊繃,心跳如雷,一下搭住她手臂,想要阻攔:“周滿——”
周滿回眸,深深望他一眼,隻微不可察地一搖頭,道:“沒事。”
她輕輕將金不換搭在自己臂上的手拿下,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便隨了孔無祿一道,左折雲來街,往若愚堂走去。
每走一步,她心念都在電轉。
但在跟著孔無祿進得若愚堂,上到樓頭,看見韋玄那道立在樓前的身影時,一股寒意霎時襲上心頭,連眼角都忍不住跟著輕微抽搐——
韋玄寬袍大袖,背對著他們而立,一手持著藤杖,另一手卻垂在身旁,完全為袖袍所籠。但周滿看得清楚,分明有一小段深紅的玉簡露在外麵,正是她當初與王氏訂立的心契!
大概是聽見身後上樓的動靜,他緩緩轉過身來,那長滿皺紋的臉上,神情卻一時極難形容,麻木極了,隻是看著她,似乎在想什麼彆的事。
周滿心中,不免警鈴大作:此時拿出劍骨,王氏用意何在,難道還不夠清楚?
果然,下一刻韋玄開口:“周滿姑娘,可還記得,當日村中陋舍,曾與我等訂立心契,以劍骨為約?”
周滿瞳孔驟縮:“當然記得。”
她聲音還算平靜,但緊接著便補道:“可我們約定的時間,不還有半年嗎?”
前世換骨並非此時,這一世究竟出現了什麼變故?
在說話的同時,萬般猜測已從腦海劃過,周滿袖中的雙手已悄然扣緊。
她固然與王氏訂立心契,可那不過是不得已時的虛與委蛇。她從來不曾想過,要真正遵守約定。
何況今日是在小劍故城,便是王氏若愚堂,也休想輕易得手。
哪怕今生魚死網破,將這一身劍骨毀去——
她也絕不願重蹈前世覆轍!
這一刹,周滿實已存了玉石俱焚之心。
然而萬萬沒想到,盯著她看了半晌的韋玄,竟然沒有向她出手,而是慢慢道:“不需要了……”
周滿指尖突兀一顫:“什麼?”
韋玄隻將那枚扣在手中已久的玉簡,遞向周滿,木然道:“你的劍骨,公子不再需要了。便當你我往日的約定,從來不曾有過。這枚心契,你拿回去吧。”
話到末尾,已然是一副風燭殘年、淒慘神態。
隻是此刻的周滿,哪裡還能關注到這點細節?
在聽清韋玄第一句話後,她便完全怔住了,不敢相信——
不再需要劍骨,將心契還給她,怎麼可能?!
她立在原地,幾乎懷疑自己是進了夢中,甚至忘了伸手去接那枚心契。
但韋玄似乎並非玩笑,等得片刻,不見她動,便慢慢將那深紅的玉簡,放在前麵桌案上,隻道:“從此以後,你與王氏,也再無瓜葛了。”
說完,他竟忍不住笑了一聲。
隻是笑完,連自己都感到荒誕迷惘,於是垂首,拖著那一副老邁殘軀,一步步朝樓下走去。
韋玄想不明白,怎麼會如此?那明明是他們最接近,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隻差一點點,那隻手就要碰到玉簡。
可就在那一刻,他竟然停了下來,不僅收回了手,甚至還往後退了一步:“不,不是這樣。韋長老,不是這樣……”
屋內屋外,所有人的心幾乎都在那時一顫。
韋玄更是害怕:“公子!”
然而王恕仿佛聽不見他的聲音,隻是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幸事?世間叫王恕的人,或有千千萬萬;神都世家的公子,也不隻我一人;可天生劍骨者,世間得有幾個?”
他終究還是無法邁出那一步:“若劍骨在合適的人身上,才能有其大用,本就負有劍骨之人,難道不比我這樣奪人之骨為己用者更合適嗎?我憑什麼以為,我一定能成賢主?又焉知這劍骨原主得天之眷,他日不會有高於我的成就……”
韋玄聽得渾身發冷,不禁道:“為了周滿也不行嗎?”
他早已知悉他待周滿特殊,試圖讓他回轉心意:“哪怕不為救世人,為救身邊人也不行嗎?”
王恕於是陷入長久的沉默。
韋玄還想再勸:“就算那劍骨原主他日得有大成,可與您、與您身邊的人,又有什麼關係呢?您的命數若不握在自己手中,豈非隻能任人宰割!”
王恕聞得此言,目中也有淒苦之意,但末了還是搖頭:“韋伯伯,我不是不想。隻是真的臨到頭來,才發現做不到。”
那一瞬間,韋玄幾乎萬念俱灰。
王恕卻反而平靜下來:“我也希望,我能心狠,能不顧他人的苦痛,隻全自己的心願。可或許,上天早已定下了一切。它想殺我,懲我以病疾,又使我學醫,令我看遍這世間諸般苦痛。取人劍骨,縱醫術再高,其剖頸之痛,又豈是常人能忍?我已受夠了苦,又怎能再使他人與我一般,陷入此等境地……”
韋玄道:“可你都沒有見過那個人!不過是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有何不可?你甚至不知道她姓甚名誰,長什麼模樣!”
王恕的目光,便移來與他對視:“你以為,我不想問嗎?”
韋玄怔住。
王恕垂下眼簾,竟笑:“我隻是不敢。我怕知道他是誰之後,會更不忍心,也怕自己去想,他是不是曾受到你們威逼利誘……韋伯伯,我確定我已竭儘所能,但很抱歉,我可能並非是你們想要的新聖主。”
他彎身上前,伸手扶他。
於是韋玄終於知道,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使他回心轉意了,而以後也不可能再有這樣的機會。倘若周滿的安危,都不能使他動搖,世間還有什麼能夠?
這一次,他是徹底想清楚了。
在想到這一點時,韋玄眼眶瞬間紅了,捧著那枚心契玉簡,過了好久,恍惚地問:“公子,你知道……”
後麵的話卻因哽咽,無法再說出口。
但王恕似乎知道他要問什麼,輕輕點頭:“我知道。”
秋意漸染,林梢飄下落葉。
他隔窗望向院中的病梅,微微一笑,平靜道:“我是王恕,不是王殺。我更喜歡自己現在的模樣。我從沒有如此刻一般,想要繼續活,也從沒有如此刻一般,不畏懼離去。我知道,我命不久矣。但病梅不會再春,萬木終將蕭蕭而落,我隻是其中再尋常不過的一棵。”
他認真請他將那枚心契還回去時的聲音,甚至還在耳畔。
韋玄順著樓梯走下,化神期的修士,竟顯得腳步踉蹌,身形傴僂。
就這樣一路走過亭台,穿過長廊。
直至到得堂後,抬頭看見牆上所懸的那幅聖主神女的畫像,這位為王氏效命了半生的長老,才忽然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如果這是一場長達近二十年的較量,那麼,在病梅館的那一刻,在距離懸崖最近的那一刻,王恕終於戰勝了他們所有人,也戰勝了他自己。
可或許人這一生,最不該戰勝的,便是自己。
病梅不會再春,萬木終將蕭蕭而落,他隻是其中再尋常不過的一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