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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願為效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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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知何時停了,天上竟出來一輪滿月,將朦朧的清輝灑在遠近的荒草叢裡,喚醒了殘存的蟲聲。

隻是睡在義莊裡的餘善,不會再醒來了。

從裡麵出來後,兩人誰也沒先說話。

王恕提著燈籠,不算太明亮,僅能照見兩人麵前丈許的地方。

周滿就垂著眼走在他旁邊。

隻是快要走出義莊這片荒草地時,她終究沒忍住,停步回頭,向那座義莊看去:離得遠了,已看不清金不換身影,隻有那盞長明燈黯淡閃爍的光,透過義莊倒塌的牆壁與殘破的窗扇映出來。

周滿覺得諷刺:“在這世上,不怕好得不純粹,隻怕壞得不徹底。為惡之人,有諸般手段,百無禁忌;為善之人,卻總要省身克己,瞻前顧後……濁流滾滾,濁世昏昏,當一個好人,除了遭罪,還有什麼?”

王恕無法回答。

麵對著這樣明顯“不對”的話,他竟第一次想不出反駁的理由。

周滿本就清冷的麵容上覆著凜凜的清輝,便好似籠了一層朦朧的麵紗,有種如夢似幻般的不真切。

她忽然回眸望他:“菩薩,你知道,就在這裡,我曾想過要殺你嗎?”

王恕怔住,似乎完全沒想到。

周滿頓時笑了起來,隻是笑完了,湧上心頭的卻是更深的茫然。

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誰能想到人與人的關係會有這樣驚人的變化呢?

連眼前這尊泥菩薩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但不變的,是那清雋眉眼之間常常所含著的悲憫,仿佛世間任何一片落葉,任何一隻螞蟻,都值得他駐足低頭。

周滿自嘲地搖頭:“不過現在回頭想來,還好沒殺,畢竟天底下像你這樣的傻子不多了。殺一個,便少一個,未免太過可惜。”

王恕望向她,沒有說話。

周滿便道:“我與金不換壞不徹底,你卻好得純粹。有時真是羨慕你,忍得讓得受得,不理世間惡,看人皆是善……”

好得純粹,看人皆是善?

這一瞬間,浮現在腦海的,是從小到大拿無數枚透骨而入的金針,除不完的病氣,流不完的病血,還有周遭無數人那分明失望卻不願在他麵前表露的眼神……

還有今日,被周滿放在那一片屋頂上,眼睜睜看著遠處的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時,心底深處那一縷一閃而過的——

惡念。

手裡拎著的燈籠輕輕搖晃了一下,王恕蒼白的手指輕輕攥緊,胸臆中忽然有無窮的情緒需要出口,但這副軀殼裡,卻隻有那雙眼睛,是一條窄窄的裂縫:“倘若,你說的這個人也沒有那樣純粹,隻是見過了世間最醜最惡之事,卻依舊沒能說服自己、也不敢說服自己為惡呢?”

他凝望周滿,聲音滯重。

周滿忽然微怔,為這一雙眼底苦海似的掙紮所驚。

可這尊泥菩薩,偏偏比任何人都要克製,甚至不願讓她探究清楚裡麵究竟藏了多少,便很快搭下了眼簾。

待得視線再抬,臉上已是淡淡笑意。

他道:“我出來已經有些時辰,館中還有不少傷患,師父一個人恐怕忙不過來,我得先回去了。”

周滿豈能不知他方才那話說的是他自己?隻是在這樣的人麵前,一切的言語寬慰,都未免顯得太過蒼白虛偽,於是幾度張口,又都歸於寂然。聽得他主動告辭,她隻能點了點頭,與他道彆。

那一隻燈籠照著他的身影,在漆黑的夜裡,一步步走遠。

街道兩旁的斷壁殘垣,先是被那盞燈籠照亮,接著又被他的影子覆蓋,最後都被重新湧來的黑暗淹沒。

這一刻,周滿竟產生了一種錯覺——

仿佛不僅是兩邊的斷壁殘垣,連這個人,最終都會為黑暗吞沒。

風聲淒淒,月華凜凜。

她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那一盞燈籠的亮光徹底消失後,才轉身回到小樓。

終於被清理出來的議事廳裡,蔡先生已等了她許久,一見她回來,便立刻迎上前,低聲稟道:“周姑娘,您先前吩咐讓查的事,在下已一一查過了。”

周滿腦海裡還縈繞著方才的那片黑暗,聽見的第一時間,反應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先前交代了什麼事。

自水淹泥盤街發生後,盤旋在她腦海裡最大的疑惑,便是——

究竟是誰泄了密?

祭獻十六名修士引閬水淹半城這樣狠的大手筆,難免會使周滿想起前世千門百家圍攻玉皇頂,傾頹宮觀、屠戮門眾。一樣的狠辣,一樣的斬儘殺絕。

尤其是當她置身於泥盤街那片廢墟中時,恍惚便回到了當年血染的玉皇頂上。

時情時景,何異於彼情彼景?

正如胖掌櫃所懷疑的一般,周滿也絕不相信單憑陳家有這樣大的膽量,何況還有陳規在街上與他們對質時,那意味深長的一句——

金不換還能拿什麼世家認為不該拿的東西呢?

除了春雨丹,她想不出彆的。

可陳規怎麼會知道,或者說,陳規背後的人,怎麼會知道?

周滿走進廳中,先坐了下來,問:“結果怎樣?”

蔡先生道:“都在。我們這邊的人,無一因為諱言丹發作而喪命。”

周滿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蔡先生卻隱隱猜到她查此事的用意:“您是懷疑,陳家水淹泥盤街,為私仇是虛,為春雨丹是實?”

周滿點頭。

蔡先生便遲疑道:“可我們這邊的人,凡知道春雨丹之事者,皆是郎君親自挑選,素來是他最信得過的人,如今又無一人因為丹藥與違背誓言而出事,料想便是消息走漏,也絕不該是我們的人。會不會……”

周滿搖頭:“不會。無論妙歡喜還是李譜甚至周光等人,在來泥盤街前,根本不知春雨丹之事,是來了之後才被我們告知,而在離開時每個人都曾立誓並服下諱言丹,即便是遇到他們本宗門的人,也絕不可能告知春雨丹之事。我早言語試探過元策,他根本不知自己為何會被妙歡喜派來,因而才有暗中的不滿……”

蔡先生眉心擰成了個結:“可若都不是,那春雨丹之事,還有誰能泄露?”

這一刻,濃重的陰霾爬上眼底,周滿慢慢道:“直接知道春雨丹之事的人,是沒有了;可知道是我們劫了寄雪草的人,卻還是有的……”

蔡先生一驚:“您是說?”

周滿忽然感覺太陽穴一陣突突的跳動,不由伸出手指來,用力壓緊了。

但蔡先生隨即便覺得不合理:“可不應該啊。他們那樣大的世家,哪怕隻是蜀中一個堂口,消息也都是密不透風的。當初他們幫著您一道去劫陸氏,若再給世家通風報信,能有他們什麼好處?何況……何況出事時,那位韋長老還出手幫了忙……”

周滿打斷道:“陳規也救了泥盤街百姓,能說今日之事與他無關嗎?”

蔡先生心中頓時悚然。

隻是周滿說完這話後,眉間陰霾更甚,一下閉上了眼:她知道,蔡先生所言,並非沒有道理。一個人或者一方勢力,甘冒奇險做一件事,一定是有什麼重大的目的。要看事情背後是誰主使,隻需看誰能從此事之中獲益。王氏也好,韋玄也好,能從此事之中獲什麼利呢?

又或者,除卻局中這些人之外,還有什麼她完全不知道的力量在暗中攪動此間風雲……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代表著極致的危險——

這裡麵,一定有極其關鍵的一環,被她漏掉了。

周滿的頭,忽然更痛了。

已經是後半夜,病梅館的匾額上還沾著大水裡覆上的泥痕,暫時沒人顧得上去擦,館中依舊隱隱傳來傷者病人低低哀哀的吟呻。

王恕拎著燈籠回來時,小藥童孔最正埋著頭在外麵屋簷下收揀草席。

大水過後,總有不少東西需要清理。

王恕神思本就不屬,初時並未注意,隻是當他要登上台階時,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孔最收那些草席意味著什麼——

原本,病梅館外總是躺著不少生病的叫花子,靠病梅館每天熬的藥,才能稍緩病痛。

可現在這些人都不在了。

原本抬起的腳步,忽然停下,王恕恍惚問:“他們人呢?”

孔最抬起頭來,這才讓人看見他眼眶早已發紅,小聲道:“都沒了。他們身體本不康健,病又不輕,大水來時難以躲避,有的淹死了,有的病情加重,沒救回來。”

王恕於是感到了一陣眩暈,過了會兒,才道:“老祥呢?他的病都快好了,腿骨我也給他接上了……”

孔最低著頭不敢抬起,聲音已經哽咽:“也,也沒救回來……”

撲麵而來的殘酷,消滅了一切的言語。

王恕久久沒有說話。

孔最擦去眼淚,卻輕聲道:“公子,他們在裡麵等你。”

話裡並未指明是誰,但這一刻,王恕心底竟已有了隱約的預料,隻木然道:“我知道了。”

他將燈籠遞給孔最,走了進去。

前堂裡,一命先生正在替人把脈,分明察覺到他回來,為人把脈的手指頓了一頓,卻不知為何沒有抬頭向他看來。

王恕從那梅瓶旁邊走過,到得後院,便看見了孔最說的“他們”。

枝葉蕭條的病梅叢邊,長老韋玄率孔無祿、商陸並十一節使,肅立已久,見得他出現,便齊齊躬身下拜:“屬下等參見公子!”

王恕隻感到疲憊和厭倦:“如果是來勸我回王氏,那諸位可以回去了,我藥石無救、時日無多,恐怕擔不起諸位心中的抱負,實在不必多費口舌了。”

韋玄卻是一掀衣袍,徑直跪倒在地,隻將頭一磕到底:“老朽此來,便是想告訴公子,我等已尋得劍骨,隻要公子點頭,隨時可為公子換去病骨、續得天命!”

這一刻,一股寒意幾乎將他整個人攫住,王恕不敢相信,一時竟不知是該同情自己,還是憐憫他們,淒然道:“你們瘋了……”

韋玄卻斷然道:“不,我們沒有瘋!是公子你,從來沒有看清!”

王恕隻道:“我說過,無論如何不會奪他人劍骨!”

韋玄道:“公子不願受人劍骨,是不願為惡。可陳家今日水淹泥盤街,您難道沒有看到嗎?多少無辜之人被卷入其中不幸喪命?聖主神女在時,六州一國,四海升平,天下何曾見過這樣的慘事!可公子那時能做什麼呢?”

心底一股悲意湧出,他老邁的眼底已經含淚:“您分明有聖主神女的血脈,有一十四節使的效忠,甚至熟讀琅嬛寶樓萬卷典籍,通曉千門百家萬般術法!倘若公子換上劍骨,驅散一身病氣,學皆能為之用,修為亦必一日千裡,今日怎至於隻能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無辜之人,甚至您的朋友,橫遭不幸?”

白日裡,遠遠看的餘善染血倒下時的那一幕,再次回閃於眼前。

王恕垂在身側的手掌緊攥,將眼睛閉上。

韋玄的聲音,卻沒有停止。

他知道,這將是一次絕無僅有的機會:“我等知道,公子師從一命先生,向來慈悲心腸。可經中有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換一人之劍骨,救百人、千人、萬人,甚至萬萬人之性命,難道不是更大的慈悲嗎?”

他慢慢放輕了聲音:“世家汙濁,大廈將傾,此次若非背後有宋氏,甚至陸氏等人的授意與首肯,陳家如何敢做下這等驚天的大惡?可一旦您手持權柄,龐然世家也好,跳梁小醜也罷,哪一個不是您一念之間,便可掃清?”

王恕睜開眼,皓月清輝,驟然灑落眸底。

可病梅枯立月下,並無一朵綻放。

周滿寫給他的“命春來”,終究隻是劍法,庭前院落真正有的,依舊隻是“天地寒”。

韋玄望著他,話中之意,終於漸漸淩厲,甚至瘋狂:“您本當宰割天下!王誥王命宋蘭真陸仰塵之流,怎配與您相提並論?何況我等有約在先,隻取人劍骨,並不傷其性命。公子倘若心中仍有愧對,他日大可十倍百倍地補償,憑您屆時之威能,天下又有什麼是您補償不起?”

他雙手捧著一枚深紫的玉符,高高舉過頭頂,奉向王恕:“我等今日絕非為逼迫公子而來,隻是想請您慎重考慮。倘若公子改變主意,這一枚玉符,便是傳訊。隻需一聲號令,千仞刀山、萬丈火海,王氏半門、一十四使,願為公子效死!”

這一刻,在他身後,所有人齊齊跪倒。

堅冷的聲音裡,是近乎鐵血的忠誠:“願為公子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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