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站在門口,目送著客人們的身影都消失不見了,才一道返回樓中。但妙歡喜等人離開泥盤街,卻並未一道返回劍門學宮。
妙歡喜用一座靈礦與一名元嬰中期修士換得了四百枚春雨丹,如此貴重的東西,自要想辦法妥善保管。她與眾人在街口道彆後,便去了日蓮宗在小劍故城中所設的據點,秘密將春雨丹藏起,又親自見了那位元嬰中期的師兄,將事情交代妥當,讓他次日尋個合適的理由,投到金不換門下,然後才於傍晚,回到學宮。
這個時辰,又逢休沐,各堂的執事使怡都不在忙碌,亭台樓閣間顯出幾分清冷。隻有西斜的落日將豔影鋪在遠處千仞劍壁之上,隱約照出幾個尚在劍壁上悟劍的人影。
妙歡喜隻消看一眼就知道,其中一個是趙霓裳。
自拿到旁聽生的名額進入參劍堂後,這名來自綺羅堂的孤女,依舊延續了她在小擂台的出色表現。天賦雖不像是很高,可不知修的什麼功法,進境總是不慢,又因心性堅定、刻苦認真,哪怕隻是站在參劍堂內聽劍,都得了劍夫子多次的稱許,輕而易舉就成了旁聽生中第一人。
更要緊的是……
那卷生卷死的架勢,委實與周滿如出一轍。
想到這裡,妙歡喜不僅嘀咕了兩句,卻不知為何慢慢搖了頭,也不再多看,徑直調轉腳步,朝西舍方向去。
道中原本沒遇到旁人。
隻是沒成想,將從走廊上下去時,忽然瞧見陸仰塵從另一頭走來。
這位來自陸氏的清貴公子,自陸氏君侯敗給張儀境界大跌以來,便一改往日閒雅,於修煉之事上格外刻苦,幾乎到了不聞窗外事的地步。隻是眼下,他卻似乎遇到了什麼事,垂著眼簾,有些心不在焉。
在看見他那一刹,妙歡喜就想起了陸氏近日在各處調派人手的事,又想起今日泥盤街時周滿關於寄雪草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心裡於是有了幾分猜測。
但她分毫破綻未露,隻笑著先打招呼:“陸公子,都這樣晚了,還要去悟劍嗎?”
陸仰塵竟是直到聽見她的聲音才發現她,心中已是一凜,迅速斂了麵上凝重神情,略略拱手道禮:“一路都想著劍法的事,倒沒留神妙仙子,失禮了。不過眼下倒不是要去悟劍,是蘭真小姐那邊得了幾樣新茶,邀大家往避芳塵品鑒。妙仙子不去嗎?”
妙歡喜道:“我今日出了一趟學宮,或許錯過了蘭真小姐的請帖,如今再去,難免冒昧,便不同往了。”
陸仰塵道一聲“原來如此”。
兩人又客氣兩句,便頷首為禮,各自暫彆,一個往山上避芳塵的方向去,一個向學宮西舍去。
隻是妙歡喜走得遠了後,卻沒忍住停下腳步回頭向陸仰塵的身影看了一眼:宋蘭真的請帖她實是知道的,定的是酉正三刻。可現在還足足有小半個時辰,陸仰塵去那麼早乾什麼?
避芳塵建在山上,陰陰夏木,黃鸝清啼,不僅沒沾多少山下的暑氣,日將落時,水榭裡風來送爽,更是清涼。
宋蘭真立在竹簾前,手中拿著一封信,正在查看,兩彎蛾眉不覺間已悄然蹙起,麵上結了一層寒霜。
陸仰塵剛到,她便察覺了。
手中那封信十分自然地壓下,宋蘭真先笑道:“茶會可還有小半個時辰,陸公子到得這樣早,豈不是想多蹭我幾盞茶吃?”
這本是寒暄,可陸仰塵竟未回應,而是鄭重道:“我今日前來,是有一件緊急的要事,想同宋氏商議。”
宋蘭真眸光頓時微微一閃。
她向陸仰塵麵上打量一眼,似乎考慮了片刻,突然問:“是寄雪草之事?”
簡單平淡的一句話,落在陸仰塵耳中,好似驚雷!
“你怎麼會……”他不敢相信地抬起頭來,渾身瞬間緊繃,寒聲質問,“此事在我陸氏乃是絕密,宋小姐從何處得知!”
宋蘭真聞言,立刻知道:“看來,信中所言,恐怕不假了。”
她沒回答陸仰塵的質問,反而轉頭向水榭裡坐著的另一人看去:“二公子?”
陸仰塵順她目光一看,這才發現——
這水榭之中,除了宋氏兄妹與自己之外,竟還有第四人存在!
弱冠少年,眉目清秀,身上並無多少世家子弟的驕矜,反而沾著幾分書卷氣,看起來要比他那位盛氣淩人的兄長要親和許多。
不是那位王氏二公子王命又是誰?
陸仰塵與王誥熟識,也曾見過王命數麵,自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隻是王誥如今昏迷,生死未卜,王命暫代其位,安排王氏上下事務,多的是麻煩要料理,正該是在神都焦頭爛額之際,怎會出現在蜀中?
陸仰塵一顆心立刻沉了下來。
王命聽得宋蘭真之言,下意識起了身,先看了陸仰塵一眼,因明白宋蘭真問他的意思,便輕輕點了點頭。
宋蘭真於是將先前壓下的那封信,轉遞給陸仰塵。
信上僅有寥寥數語,兩眼便可掃完。
然而陸仰塵接過後,竟讀了足足有近半刻,直到眼角眉梢都被嚴寒凍住了一般,甚至結出幾分淡淡的戾氣,與先前看信時的宋蘭真,一般無二!
他慢慢道:“區區螻蟻,敢動世家供奉,好大的膽子!”
宋蘭真道:“此事若真,實是動了我世家根基。雖未螻蟻,也恐他日成為虎象。陸公子,捏死一隻螻蟻最好的時候,便是在其尚為螻蟻之時。”
陸仰塵道:“可螻蟻匿於城,城內禁乾戈,縱有懲戒之心,如之奈何?”
王命聞言,也不禁皺起眉頭。
但旁邊的宋蘭真,卻慢慢搭下眼簾,好似想到了什麼,隻是還有幾分猶豫。
陸仰塵見了,便問:“蘭真小姐有辦法?”
宋蘭真輕歎:“有倒是有,不過……”
陸仰塵道:“還請賜教。”
宋蘭真靜得片刻,淡淡說了幾句。
在其話音落地的那一刻,陸仰塵與王命麵色齊齊一變。
旁邊一直不曾插話的宋元夜更是豁然起身,下意識道:“妹妹,這未免太——”
然而還不等他後半句出口,宋蘭真淩厲的眼神已如刀而來:“千裡長堤,唯恐者蟻穴而已!防微杜漸,必當以雷霆手段!兄長心中,難道還存婦人之仁?”
日落月未升,小劍故城被一片黑暗籠罩,但金燈閣附近某一座院落的廳堂內,卻是燈燭高燒,亮如白晝。
一張漆盤呈上桌案,裡麵僅放著幾根殘箭。
其中兩支乃是木質箭杆,黑鐵箭矢上鑄刻沉銀;另外一支卻是連箭杆都快被融燒彎斷,僅留下半片金精鑄造的箭矢,即使損毀如此嚴重,也能看出其先前的精美與珍貴。
陳規便立在桌前,一一將這些殘破的箭矢拿起來細看。
陳九難免不解:“這些天您都看了好幾遍,怎麼今日還要看?”
陳規的目光凝在那金精箭矢頂端沾著的陳舊血汙上,拿指腹輕輕磨下一點細細碾開,隻慢慢道:“陳長老要查的是殺陳寺的凶手,凶手是那名神秘女修。金不換與此人打過兩次照麵,卻都大難不死,隻是受了些輕傷。我總覺得,他與這女修的關係,或許不像他聲稱的那麼簡單。如今他龜縮城中不出,還不知要躲到什麼時候。與其隻盯住他不放,不如趁這功夫,查查這位‘元凶’……說不準,能有點意外的收獲。”
陳九小聲道:“可金燈閣那邊說,這沉銀鑄刻的箭矢隨處可見,來源極不好查;另一枚箭矢殘片更是從陳寺公子體內取出,乃是原本他自己用的火羽金箭,更查不出端倪。”
陳規隻道:“他們看箭的材質,自然看不出什麼端倪。”
陳九疑惑不解。
陳規卻是慢慢將箭矢放回漆盤,心中已再一次確定:“這名女修,或許比所有人以為的更加驚人!”
從奪取碧玉髓到殺陳寺,所用之箭從尋常箭矢、沉銀箭矢,換到陳規的火羽金箭,可她不但不需要什麼適應,依現場所留的痕跡來看,威力還更為加倍。
要麼,奪取碧玉髓時她未儘全力;
要麼,就是她在殺陳寺之時,實力比起上次有了驚人的突破。
可這二者之間,相差甚至還不到半個月!
如此短的時間內,一個人的實力若能以這種速度增長;那麼現在過去這麼久,這名女修的實力該到了何種地步,所用的弓箭又提升到了何種境界呢?
他眸底光華明滅,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一張冰冷的麵孔,但這個念頭未免太過驚人也太不可能,是以隻僅僅片刻,他便搖了搖頭,隻道:“陳寺最後是懷疑他那女修在百寶樓打了個照麵吧?那明日,我等去……”
話音未落,空氣中忽然“嗡”地一陣震動。
陳九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發現,竟是有一張圓盤憑空出現在陳規麵前三尺!
圓盤通體漆黑,由無數字塊拚成,字塊又在盤中緩緩滑動,卻並無任何規律,隻顯得雜亂無章。唯獨中間有一枚金色的圓點狀印記,靜止不動。
陳規一見,眉頭便忽然鎖緊。
此乃修界最為隱秘的一種傳訊之法,名為“無字書”,非得傳訊之人有密令不可解開。
而他所擁有的唯一一道密令是來自……
他轉頭,屏退陳九,待得這廳中僅剩下自己一人,才慢慢將手指放入那盤中唯一不動的圓點印記之上,於心中默念。
那枚印記頓時放出淡淡的輝光,周遭字塊仿佛都受了它的影響,有的懸停,有的飛起,迅速在圓盤上方拚作幾行。
然而其所構成的內容,卻讓陳規讀後,麵色驟變!
他壓在那枚圓點印記上的手指輕輕一顫,所有拚排在半空的字塊便好似無根之水,忽然墜落,又回到圓盤之上,一如先前般,毫無規律地運轉,就仿佛剛才那幾行字從來不曾出現。
王恕是快到中午,才走出病梅館的,外麵已是一片熱鬨。
雲來街上的修士固然都覺得風聲不對,最近不敢到處走動;泥盤街這邊的普通百姓或是零星散修,卻是一來不知道那麼多,二來要忙於生計也沒法在乎,所以照舊搬貨的搬貨,擺攤的擺攤,看起來沒受任何影響。
作為街上唯一一間醫館的大夫,他的名聲可不比金不換小多少。
道中人人見了他都是笑臉,更有那餛飩攤的阿婆與她七八歲的小孫子招呼他坐下來吃碗餛飩。
王恕笑著搖頭說吃過了,才又向前走去。
今日是妙歡喜與李譜送的那三名元嬰修士來投泥盤街的日子,他到時,這三人已坐在廳內,與堂中與金不換、周滿,交談有一會兒了。
門口立著餘善,傷勢雖還未痊愈,臉上卻已一片明亮亮的喜色,見了他便道:“王大夫可算來了,郎君與周姑娘等你有一陣了。”
門內眾人聽見聲音,便齊朝門口看來。
周滿與金不換自是坐在一邊,對麵卻是三名元嬰期修士:兩名身著黑色勁裝的青年,護腕束袖,一個高些,一個矮些,但都滿麵堅毅,一看便給人可靠之感;另一人卻是身著寬袍大袖,五官頗為英俊,隻是身上沾著點酒氣,怎麼看怎麼像是街頭巷尾的浪子,唯獨睥睨間那一股氣魄,令人不敢小覷。
隻一眼,王恕便能分辨——
那兩名黑衣勁裝男子,必是南詔國兩位護法使張來、李去;另一名男子則多半是妙歡喜口中那位天賦不低本事不小的元策元師兄了。
他微微頷首,謝過餘善,進門來,便自然落座在周滿右邊,也不插話,隻是聽著。
金不換道:“兩位的意思,是速戰速決?”
坐於對麵左側,身材高些的勁裝青年是張來,隻道:“宋氏既都說了是‘私仇’,那陳家如此為難郎君,我已投入郎君門下,便將他們都殺了,旁人又能如何?隻是這城中無法動手,得另想些辦法才是。”
右側那挨著的李去,跟著點了點頭。
但坐得最遠的那名青年,腰間掛個酒葫蘆,聽了這番話,卻是笑而不語。
打從這三人進門起,周滿便關注此人更多一些。
隻因為他雖聲稱來投金不換,可從頭到尾看金不換的目光都充滿了審視,顯然是心中不太快慰,但礙於妙歡喜之命又不得不來。
此時,她一眼便看見了對方細微的神情變化,於是忽問:“元師兄有不同見解?”
眾人的目光於是都轉了過去。
元策從來是個浪子,不修邊幅,不愛拘束,也正是因此,以他如此之高的天賦,也隻是在外麵當日蓮宗的暗子,平日裡做事全憑自己心情。若非神女有命,一番誠懇相托,他今日是絕不肯坐在這裡聽這一番廢話的。
隻是沒想到,這叫周滿的女修,竟主動問他意見?
元策盯著她看了片刻,才笑道:“眼下我等的實力固然與陳家相當,似乎能打上一打。可那陳規的名頭,你們總不會沒聽過吧?”
金不換聽得陳規之名,眉梢忽地一抬。
周滿不動聲色:“陳規如何?”
元策以為他們不知道,神情間的似笑非笑更濃:“那陳規雖隻元嬰初期,可三年之前就已殺過陳家上下百餘口。據傳宋氏派人去抓他時,此人竟隻是平靜坐在陳家西苑的馬廄裡,喂一匹瘸腿的老馬。他的實力,豈是表麵上那麼簡單?便連我也想不出,一個元嬰初期,怎能殺那麼多人。殺陳家其他人或許容易,但若沒有什麼彆的殺手鐧,對上這陳規,隻怕下場未必比當年陳家上下百餘口更好!”
金不換於是看向了周滿。
周滿瞳孔深處掠過一道暗光,卻是垂眸探指,撫向指間那一枚清光戒:裡麵所藏,正是那一段尚未煉製成弓的扶桑木枝。
隻是以此殺陳規,夠麼?
她眉頭微皺,正自沉思。
然而眼角餘光一錯,卻忽然發現近處地上由窗邊照進來的熾烈日光,毫無征兆地暗了。
那種暗,不是陰雲乍覆的暗,更像是濃墨瞬染的暗!
廳內白日並未點燈,頃刻間已黑得如同夜晚!
那位元師兄瞬間察覺到了不對,豁然起身。
緊接著,就像是有雷霆滾過一般,整片地麵竟然都開始搖晃,嗡隆隆的聲音仿佛從天邊傳來。
遠處街市上忽然響起撕心裂肺的叫喊:“跑!快跑——”
周滿等人顧不得多想,齊齊奪門而出。
外麵所見,已是煉獄:白晝如夜,漆黑的蒼穹交織著不祥的紅光;遠處竟一片渾濁的洪水,宛若一頭巨大的怒龍,咆哮著從城外衝來,摧枯拉朽,卷向整條泥盤街!街麵上無論攤販還是行人,儘皆避之不及,更無力自救,瞬間為洪水吞沒……
而遠處城頭上,陳家十六名修士於虛空中盤坐。
那天際不祥的紅光,便似有生命一般,如絲如縷地係在他們身上,猶如一張巨網,將半座舊城籠罩!:,,